小说九九 > 沉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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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关靖。

  是南国的中堂。

  他缓缓的、慢慢的,吸了口气,瞧着韩良。

  那个誓死追随着他的男人,抬手送上了沉香的香匣、一对破烂的皮手套,还有那一个,被搁在寝居里,与他桌上所用同款同式样的熏炉。

  炉盖上双凤昂扬,一朝前、一回首,凤尾纠缠,刻痕细若游丝。他熟悉这个熏炉,像熟悉她一样。

  「主公,这些,都是证据。」韩良没有回避视线,笔直的看着关靖。「沉香在香里下毒,看似为您缓解头痛,实则将毒藏在香里,一点一滴的,让您慢慢上瘾,头痛日益加剧。」

  「那些香料,都是无毒的。」他面无表情,出声提醒。「你不是都验过了?」

  「是的,属下是验过了。」韩良镇定的回答。「或是,她从第一炉香,就已经藏了毒,但那效果极为轻微,真正伤害主公的,是香谱里没有提及,失传已久,被称之为『妇人心』之毒。」

  最毒,妇人心。

  关靖眯起双眸,目光犹如铁箭。

  韩良无所畏惧,继续往下说。

  「她所用的香料,分开来用无毒,混合起来用也无毒。」声音停了一停,才又说。「应该是说,用尽这香匣之内,任何一种配方,调出来的香都是无毒的。」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说,她要毒害我?」他不信,不想信。不禁抚着笔,打断韩良。「况且,闻香的不只我,头痛的却只有我一个人。」

  「主公,香虽然是无毒的,可是混在一起后,再经药引,就能成为剧毒。」韩良举起手,指着那炉香。「确实,寻常人闻嗅这些香料,真能安神养身,有百益而无一害。但是,唯独对主公您来说,却是剧毒。」

  耐心,渐渐要用尽了。

  「为什么?」他很缓慢、很缓慢的问。

  韩良吐出一个字。

  「血。」

  「说清楚。」

  「是。」韩良应着,望进关靖深幽的黑眸。「『妇人心』这种毒,专杀男人。必须要用女子之血,作为毒引,混入男人血中后,男子闻香数日后,就会开始头痛,而且愈是闻香,愈是死得快,但是不闻香,又生不如死。」

  她的血。

  心思疾转,几乎是立刻就想起了。

  有生以来,关靖第一次恨起,自己过目不忘的记忆力。

  韩良仍在说着。

  「那日,您被刺客砍伤,是她以自身之血,混入香料之中,替您止血。于是,您的血里,就混入了她的血。」

  关靖深吸着气,沉吟不语。

  「主公,她来之前,您的头,不曾如此痛过,不是吗?」

  他依然不语,脑海之中,全是她过往,日日夜夜,温柔伺候他的模样。

  那些,全都是假的?

  没错,他确实怀疑过,她可能是间谍。

  然而,他是那么自信,以为终究能够收服她,就像是他收服了韩良、吴达、子鹰,以及其它无数人。

  他还以为,她多少对他动了情,不是吗?

  韩良的声音,在厅室里回荡着。

  「主公,要使用『妇人心」,就必须先服药,让血中染毒。服药者会身心皆痛,日夜有如肝肠寸断,时间长达三年。」此种下毒法,骇人听闻。「下毒之人,形同陪葬,因为难以施展,所以失传已久。」

  「她是用自己,喂了我中毒吗?」他问,听见脱口语音中,带着笑意。

  「是。」

  是吗?

  她就这么希望他死?她就这么痛恨他?同床共枕、相拥同眠,不过是心机计算?

  她筹谋这毒计,筹谋了多久?三年?不只?三年只是服药的时间,要有这念头,到真的下定决心实行,又要进到关府,留在他身边,找到机会,是花了她多少年?

  「主公,她有这决心,能忍这样的痛,非要杀您不可。这个女人,绝非是寻常人可以比拟。」

  是的,她不是一般人。

  他早就注意到,她有着寻常人没有的勇气。

  会留着她,就是因为,她的勇气世上罕有,甚至连绝大部分的男人都比不上。她不像幽兰那么柔弱,而是勇敢又坚毅,才吸引他的注意,让他想要她,得到她的人与她的心。

  偏偏,等到回神时,才发现自己对她迷恋已深。

  「主公,沉香非死不可。」

  韩良的话语,余音绕梁。

  关靖无语。

  在他走上这条路之前,早就该知道,迟早会遇上这样的人。

  这一路走来,他耗时这么多年,机关算尽、双手染血,一步步踩在无数人的尸身上,好不容易,才来到这个位置。

  一个小小的女人,算什么?

  算什么呢?

  但是,心,被扭绞着,像是被拧出了汁、被挤出了血。

  他早就算着了,迟早会有这一刻,不是吗?

  即使如此,心中的怒火,还是烈烈狂燃。他为什么会感到,胸口,比头更痛上无数倍?她的毒让他头痛,那么,此刻让他胸中剧痛的,又是什么?

  「想杀我?」他的声音平淡,唇边笑意更深。

  「是。」韩良坚定的回答。

  关靖起身,轻笑。

  「好。好。」

  他连说了两个好,然后,抓起香匣,转身离开,头也不回的朝屋内寝居走去。

  「很好。」他说。

  关靖离开后,厅堂之上,只剩下忠心耿耿的韩良,继续跪在桌案前。

  主公是笑着离开的,但是,他却觉得深深的不安。

  沉香不是寻常人,他早已知道,主公对她动了情,所以才会搜罗到所有证据,确定她的毒计,有了十成十的把握后,才来呈报。

  但是,他这一步,很可能下错了。

  该死!

  他原本以为,主公只是把她,当作幽兰的替身。

  但是,当他看见了,主公脸上狠厉的表情,才赫然惊晓,自己根本错估了,沉香在主公心里的分量。

  只是替身,不会牵心动魂,更不会让关靖这么动摇,还乱了心。

  随侍多年,他能看穿,主公的真正情绪,就算主公刻意掩饰,能够骗过世上的任何人,也骗不过他。

  厅堂之中,韩良跪坐原地,慢慢握紧拳头。

  这一刹那,他才惊觉,自己不该来呈报关靖,而是早该在确定她的罪名之后,先下手为强,杀了她再说。

  那个女人,是个心腹大患。比起她用的毒,她的人,对主公来说,更是危险不知多少倍。

  他的额上,隐隐浮现青筋,悔恨自己的失误,竟失去杀她的大好机会。

  此时此刻,要抢在主公见到沉香前,先将她杀死,根本来不及了。更糟糕的是,跟随关靖这么久,身为关靖最信任的谋士,几乎不曾错判关靖想法的他,现在竟也不能确定,关靖究竟会怎么做。

  是留?

  还是杀?

  是折磨致死,还是一刀了断?

  抑或是……抑或是……

  韩良猜不透,带着骇人厉色,会震动到忘了保持冷静、不泄漏真正情绪的关靖,心中真正的想法。

  这是他头一次,看见关靖如此失控。就连当初,幽兰病死的时候,关靖的反应也远比不上此刻。

  该死!

  他在心中暗咒着,自己的失算。

  最好的机会过去了。

  如今,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在这里等着。

  等待结果。

  第12章(1)

  寝居之内,一灯如豆。

  窗棂外,呼啸的风也停了。

  雪呢?是不是连雪也停了?

  沉香跪坐在榻上,蓦地兴起这个念头。

  好安静啊!

  那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静,就像是这世上,没有了任何的声息,只剩下自己,与身旁的那一盏孤灯。

  然后,她听到了,远处传来的脚步声。

  一步、一步,又一步。

  那个男人,踩着沈稳的步伐而来。

  一步、一步,再一步。

  那脚步声,牵引着她的心跳与她的呼吸。

  沉香知道,那是他。

  那个十年前率领大军,占领北国十六州,十几日之前,又下令数万弓箭手,将景城百姓,屠杀得不剩一人的男人。

  她抬起头,凝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听见关靖步步逼近。

  不知怎么的,在这个时候,她竟会想起,他坐在营帐的简陋木榻上,身下铺着保暖的皮毛,以掌心揉着太阳穴,另一手朝她伸来,在她没有回应时,嘴角泄漏的那抹苦笑。

  仅仅是想到,心,就又痛了。

  明明就知道,像他这样的罪人,根本不该仔活在世上,就如她这样的女人,就算是被千刀万剐,死后也无颜面对,冤死的爹娘、兄姊,以及数不尽的枉死冤魂。

  脚步声,在门外止停住了。

  接着,雕刻着冰裂纹、覆盖着防风厚布的寝居房门,发出咿呀的声响,被人从外推开了。

  她看见了关靖,精瘦健壮的身躯就站在门外,俊美的脸上,带着狰狞的微笑,模样比厉鬼更可怕千百倍。

  那表情,再无遮掩、再无隐藏,该是他真正的模样吧!

  凝望着门外的他,突然之间,她眼眶热烫,几乎就要流下一颗颗的泪水。

  并不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死期将至,今夜就要死在他的手上。而是因为,直到这一瞬间,她才真的领悟,韩良说的没有错,她早已深深的爱上他。

  纵然,他可怕残酷、暴虐冷血,她还是愚蠢的、难以自制的,爱上这个邪胜恶鬼、罪比天高,杀人无数、血腥满身的乱世之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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