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九九 > 沉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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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那么一瞬间,她不想追问了。

  他在无言的警告她。

  后颈的寒毛,一根根竖起。她本能的想逃避。

  胆敢使用「妇人心」之毒的她,竟在这个时候,心中会浮现逃避的念头?!这简直不可思议。

  但是,她真的迟疑了。

  她敢吗?

  她能吗?

  如果他的背后真有原因,她听了之后,还够承受吗?

  这竟然,会比下定决心复仇,还要艰难,她原本还以为,这世上,不会有比她决心复仇的行为,更困难的决定了。

  但是,关靖证明给她看了,的确是有。

  相较之下,他远远胜了她。

  所以,她还在迟疑。

  是不是就算了,当作梦一场,什么都不知道,只要恨他就好?

  如果,一直一直的,只要怪罪于他,一切都会轻松简单得多,她何必蹚这浑水?何必问得更多,跟他一起踏入血池地狱?

  再重要的原因,都不能改变,他杀人如麻的事实。

  换作是一般的女人,肯定就不会再问了。但是,偏偏,她能来到他身边,就是因为她不是一般的女人。

  她是沉香。

  她想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想……她想……了解这个男人……

  终于,她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是想统一南北两国吗?北国因为寒疾自取灭亡,这不是刚好,遂了你的心意?」

  她问出口了。这么可怕的事情,竟会从她的口中问出,这比吞下穿肠剧痛的药物,还要撼动心魂。

  可是,关靖的回答,却更教她骇然。

  「不,那只会拖着南国,一并跟着陪葬。」

  「我不懂。」事到如今,她是非要问清楚了。「我要知道更多。」

  他的眼里,有光芒一闪而逝。

  「这场寒疾要是扩散,北国势必更衰败。」他详细的说着,注意她都听进了每一句话。「这世上,不只是南北两国而已。」

  接着,他抽出桌案下,铺在素绢下的长轴,在桌上摊了开来。

  沉香倾上前去看。

  那是一卷羊皮,上头绘着一幅陌生的地图。图上,有山有海有湖,有草原,有溪流。

  然后,她看见了,在图的中央,有一块小小的地方,被标着一字南,一字北。

  这,是地图。

  而且,是她前所未见的大地图。

  她不敢相信。这种感觉,就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从小小的梦中醒来,惊见世界之大,难以想象。

  那块小如巴掌的地方,被一条溪水,分为南北,那条溪旁,还标注了如蚂蚁般的三个小字。

  沈星江。

  她震惊的抬头,愣愣看着他。

  「不……」

  怎么……怎么……会这么小?

  「是。」

  关靖牵扯嘴角,淡淡的说道:「那是沈星江,南北两国加起来,就只有这么大。」他的声音,在厅堂内回荡着。「南北两国的人,除了少数商旅外,都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更不知海外列强,全都在等待,吞吃南北两国的时机。」

  她骇然不已,溃坐回自己的脚跟上,只觉得心跳得好快。

  好可怕。

  好惊人。

  但是,她无法不去听,更无法阻止他往下说。

  「据我所知,目前海外列强在凤城里的间谍,就超过一百人,南北两地加起来,破千都有可能。」关靖注视着,她愈来愈苍白的脸色,怀疑她会不会昏厥过去。

  不,应该不会。

  她是沉香。他的沉香。

  「北国一垮,不出三年,便会有多国来攻,运气好的话,少则三、五国,运气不好,多则十几国。」所以,他清清楚楚的告诉她。「到时候,南北两国,都会成为海外列强争食的嘴边肉,战争还能少吗?到时候死的人,何止数十万?受害的人,更不可能只有两、三代。」

  惨况,将难以想象。

  更惨的是,只有他跟极少数的人,预见了这个未来。

  听见关靖的话语,沉香忍不住脱口而出。

  「就算开战,我们不一定会输……」

  「一定会。」

  他的沉香呵,这么聪明,却也陷入自欺欺人的本能。

  关靖残忍的,打破她的妄想,近乎殷勤的告诉她。

  「百年争战,劳民伤财,当海外列强,无论文武,都在不断往前迈进的时候,只有我们还在自相残杀。现在,只是因为隔着高山、隔着大海,所以这些豺狼虎豹还没有攻来,但是,我的人已来报——」

  他的手指,移向海之外的另两处大陆,落在三个国家上,各敲了一下。

  「这三国,已经在兴建军船,要是其中一国有了动作,其它列强势必不会甘心落后。」

  他看着她,话语无情。

  「没有时间了,我不能让疫情扩散。」

  她说不出话来,震慑不已。

  缓慢的,关靖收回视线,重新卷起地图。

  「南北两国,都不能垮,只能统一,只要能强盛起来,我不在乎要背负多少人命。我做我该做的事,担我该担的,再来一次,我还是会作出同样的选择。」

  沉香听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没有想到,现实会是这样的……这样的……

  早知道,就不该问。

  但是,她跨过了那条界线。

  关靖告诉她。

  「这,就是我。」

  他将地图放回案下,朝她勾起嘴角,狰狞的一笑,狠似癫狂的那夜。

  「你要杀我,就要趁早,因为,要是再遇到类似的事情,我绝对绝对绝对——」他重复了好几次,表达他的决心。

  每个字,都像是迎面而来的强烈撞击。

  她听见他说——

  「我还是会再屠城!」

  第14章(1)

  沉香不知道,那晚她是怎么回到寝居的。

  只知道,她没有梳洗、没有更衣,只是褪去外袍,仅仅穿着贴身的单衣,就躺上睡榻,蜷在软褥上头,甚至没有盖上身,就迷迷糊糊的睡着。

  梦。

  不放过她。

  而且,比昔日更可怕。

  梦境里,是景城百姓们,不甘的痛苦呼喊。还有,他取长弓、点火箭,朝着景城射出第一支箭的姿态,与他映着漫天红雪,从容说着,景城的城名从何而来,四季又有不同之美的模样。

  恶梦,让她惊出一身冷汗。

  煎熬的醒来,又煎熬的睡去。

  然后,更煎熬的醒来,更煎熬的睡去。

  即使是在梦中,她也反复问着自己,一个同样的问题,问了一遍又一遍。

  她该杀了他吗?

  每次自问都没有答案,每次自问后,她又跌入更惨烈的恶梦中,看见关靖预言的未来,那熊熊的战火,烧红天际,不论是南国、北国,都遭到外敌连手摧残,异国的军队奸淫掳掠、烧杀搜括,无所不为……

  浑浑噩噩的,她在睡榻上辗转,不知过了几天几夜,因为惊惧而高烧不退。

  他所预言的惨况,在她梦中出现。

  她胡乱的呐喊着、尖叫着,在恶梦中颤抖,恍惚之中,又感觉到有熟悉的宽阔胸膛,紧紧拥着她,抚在泪痕上的指,那么温柔、那么不舍。

  可是,当她高烧退去,真正清醒的时候,睡榻上却只有她自己。

  梦中的依靠,是她更错乱的梦中之梦吗?

  还是,他真的来探望过,真的曾珍惜的,将她因为高烧,所引发的透骨恶寒,而颤抖的身子拥在怀中?

  这些,一如她的自问,都没有答案。

  透过窗棂看去,太阳又露脸了。

  但是,真正唤醒她的,是那从屋外传来叮叮咚咚、淙淙不断的水声。她撑起虚弱的身子,茫然的走下了睡榻,用手推开门窗。

  屋外天际,久违的蓝天再现,晴空万里,金阳高悬。

  屋檐上因为严寒,冻出的冰柱,在日光下缓缓消融,一滴一滴的滴着水,在廊旁的沟里汇聚,流向更低的地方。

  天,放晴了。

  但是,景城的人呢?

  滚烫的泪,滑落她冰冷的双颊。

  沉香的心里,其实很清楚,雪融只是短暂的现象。百年的雪灾,造成太大的伤害,就算冬季过去了,春寒料峭,天候只会更冷,真正回暖还要等上许久,而寒疾是愈冷愈严重。

  是的。

  关靖说的没错,一旦感染蔓延,病死的人数,会远远超过景城人口的总数。

  所以,他不可能等待,也不能冒险。

  他斩草除根,断了寒疾扩散的可能性。

  景城,永远等不到春天了。

  她的泪水,无法融解厚厚的积雪,更无法让气候变暖,暖到寒疾因热而逐渐消失,让那染了寒疾,也能幸存的三成人数,活到春暖花开,再见桃花绽放。

  泪水,无声滴落。

  她的泪水,只能濡湿她自己的脸。

  ***

  一个多月之后,雪灾终于缓解。

  当灾情被控制住,确定道路通畅、各城食粮,还有春耕的种粮都储备足够后,关靖才带着大军,再次开拔,浩浩荡荡的返回凤城。

  她也跟随大军,回到凤城。

  而且,彷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般,她又被安排回到关府,住回她离开之前,就住进的那间,属于关靖的院落,孤单的待在那儿。

  关靖没有回房。一如先前,婢女所说的,他留宿书房的日子,从往日到如今,都远比回院落来得多许多。

  这些日子以来,她日日夜夜都在挣扎,是否该杀了关靖,但是,却从来无法有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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