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复第三次,她不苦吗?但他很苦啊……
回到书房,一旁突有小厮奔来,气喘吁吁,对他说着,“主子,二夫人说要见您。”
“魏婶不是正在休养吗?”因为病重,所以卧床休养。
“刚刚突然醒了过来,说一定要跟您说话。”
沈力恒叹口气,转身往魏婶房里走去。虽是喊着魏婶,但她并非沈家的人──魏婶的夫婿魏叔是爹的贴身护卫,就像他跟小虎子一样。从小他就喊她魏婶,爹娘都过世后,她也成为沈家唯一的长辈。
脚步不敢多作停留,沈力恒立刻赶到魏婶居住的地方。整个沈家与锦绣署相连结,前为官衙,后为家宅,占地广袤,可谓幅员辽阔。院落与院落相区隔,每个院落都有自己的门户,自成一格。
沈家未任官前,本就是富豪之家,掌控了天下织锦刺绣技术,在各地都有帮办,甚至还设了六大织造局。
沈家靠着独步的技术,在大江南北独占了织锦事业的山头。本朝立国之后,开始帮皇室造龙袍,因此声名大噪,最后甚至任官,掌控了锦绣署,担任锦绣官,且此官世袭罔替,仅由沈家人出任。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反而是乡野奇谈,听说沈家的织绣技术,关乎了一个朝代又一个朝代的兴亡……
“魏婶。”
不过才五十岁的妇人躺在床上,终于看见了沈力恒,她很是高兴,努力撑起身子,想看清楚眼前这孩子。
沈力恒也上前,扶她坐起来;才几个动作,让她喘息不已。
“永绵……”永绵是沈力恒的字,是他的祖父所取,期望他不管小至针织,大至做人,都要刚柔并济,力中带绵。
“魏婶,怎么不好好休息?”
“休息够了,再休息下去,我怕自己就起不来了……”大限将至,自己最清楚,心里有底也好……
“魏婶,有病就要好好休息,您一定可以痊愈的。”
“别说我了……”看着他,凝视着这孩子英俊的脸庞,“这些年,沈家都靠你,你辛苦,二十岁就得撑起整个锦绣署,都过五年了。”
“这是我该做的,魏婶,毕竟我是沈家的子孙。”
叹息,“魏婶最遗憾的,就是还没能给你讨门媳妇,就病倒了……”
“魏婶,别担心我了,我还年轻……”
“二十五了,怎么说得上年轻……总得给你想个办法。只是我就不懂,你这孩子长得这么英俊,沈家也算富裕,怎么就没媒婆上门问过呢?”
当然有,只是现在是他当家,他直接给拒绝了,但这话可不能说给魏婶听。现在的他已无心娶嫁,至少因为那个女人,他真的没有别的心思了……
凝视着他,妇人突然像是想通了什么。“永绵,刚才是谁啊?”她病归病,还听得见外头的嘈杂声响。
沈力恒沉默片刻,还是得回答,“内务府的李公公。”
“什么事?不会又是开阳公主的事吧?”
沈力恒一窒,无言以对。
妇人看出孩子的异样,想起这孩子与开阳公主曾经的过往。公主也是个可怜人……都三次了,这什么命运啊?
虽知他的心意,但该提醒的还是得提醒,“孩子,我知道你喜欢开阳公主,可是,你们真的不配啊!咱们沈家有钱,可在官场只是个小小锦绣官。况且,你难道忘了吗?你爷爷、你爹临终前再三交代,咱们……咱们要跟现在的朝廷保持点距离啊!”
沈力恒无奈一笑,“魏婶,那些都只是传说,现在朝廷不也好好的?”
其实,朝廷的状况一点都不好──当朝皇帝软弱无能,耳根子软,听信谗言;朝中大臣各有党派,无心处理十万火急之政务,和各地灾荒;封建在外的四王爷,又似乎别有居心。
但是他没说,不想让这个已经病重的长辈再担心。
“本来我也不信,可你十五岁那年……我不敢不信啊……”说着,记忆坠入了当年的场景,依旧鲜活,历历在目。
这么一个可以光宗耀祖的好子孙,百年难遇,却因为那惊人的传说,让沈家上下都忧心力恒这孩子的命运。于是,宁可掩盖他的风华、藏住他的光彩,只是为了保住他。
所以,就怕这孩子真的跟那个公主牵扯不清、藕断丝连,如此一来,他们的忧心就会成真。
拍拍她,要她放宽心,别想东想西,好好养病。
妇人又絮絮叨叨的,边念声音却愈来愈虚弱。“孩子,答应我,将来……如果真出了什么事,别蹚这个浑水,该走就走,连沈家你都不要留恋;况且她还是个公主!你是沈家唯一的根,最坏的状况顶多家业萧条、一切归零,但至少要保住自己,知道吗?”
“魏婶,您真的杞人忧天了。”
“但愿啊……”谁也说不准事情会怎么发展,就怕一语成谶。
语气满是感叹,似乎心中笃定即将发生变局。遗憾的是,她没有办法亲自见到这些变化,只能让力恒这孩子独自去面对将来的一切动荡。
其实沈力恒一直记得,当年爷爷对他说过的话──爷爷说,锦绣官传了五世,但事实上,爷爷的爷爷才封官就后悔了。
沈家四百多年的锦绣天下,从来不需要当官来增添光彩,却可能因为当了这个官,从此荣景不再,甚至祸延子孙。
但是现在的他,没有能力想太多,他得先回到书房,开始思索开阳公主的嫁衣该从何处着手,思索着那个一心只有愚忠的女人,那个从来不知该为自己多争一分一毫的女人,那个早已住在他心中的女人……
为她缝制嫁衣,反复多次仍这般痛彻心扉。第三次了,他没有麻木,反而更痛,现在,就算她不苦,至少苦的是他。
苦,是要将她从心中驱逐,还是将自己关进心牢中,不管怎么选择,都苦……
第1章(1)
公主婚仪,千头万绪,若就缝制嫁衣来看,第一步便是请寸。顾名思义,锦绣署会派人来衡量公主衣着的尺寸。此事可谓非同小可,公主千金之躯,岂容他人任意上下其手?请寸自然得派出懂得织锦技法的女匠,并征得公主同意后才能动手。
此时,开阳宫前的庭院里,黑压压跪了一片。沈力恒是锦绣官,自然得来,另外他还带了八个女匠,他的贴身护卫小虎子也跟着他;其它的,就是开阳宫自己的奴才。
沈力恒领着众人跪地,行礼如仪,口中高呼,“锦绣官沈力恒给公主请寸,请公主恩准。”
“请公主恩准──”众人跟着高呼。
但宫里头没有响应,众人只能继续跪在地上,不敢起来;沈力恒低着头,耳朵却隐约可听见宫里的声音。
那里头似乎传来争论,说争论似乎也不对,因为自头至尾,只听见一人的责备詈骂之声──
“这是第三次了,这次要再不成,看你怎么办?”
“……”
“你这是什么恶命?嫁了两次都嫁不成?你父皇差点就要放弃,若非本宫去求你父皇,怕你最后连个对象都没有。”
“……”
“这次的人选是个大将军,你父皇想要拉拢他,你要把握机会,让你父皇开心,身为一个子女,这就是孝顺。”
“……”
“你怎么都不说话?真是相欠债,我怎么会生下你这个女儿……”
“……”
“要是我能生出个皇子就好了……也省得皇后一天到晚在我面前炫耀。”
后面的絮絮叨叨就听不清楚了,但所有人都可以听到前面的话语,大家都憋着气不敢说话,也不能说话。
没过多久,终于有人走了出来,那人看见外头跪了一群人,先是一愣,立刻换上笑容,尤其在她看见沈力恒之后。“锦绣官,快快请起。”
“谢娘娘。”
对方身着华服,是开阳公主的母亲元妃娘娘。
沈力恒努力摆出尊敬、敬崇的模样,但因为方才眼前之人对着里面的那个女孩说出些不好听的话,他心里老大不开心。
“这公主嫁衣的事,就要麻烦你了。”
虽仅为锦绣官,但沈家织锦技巧名闻天下,连她这个元妃娘娘都爱不释手,现在身上的燕服,布料材质皆为上选,刺绣图样引人入胜,就是出自锦绣署。
“不敢。”
“公主就在里头,”看看跟着来的八个女匠,元妃心里颇满意,“我看就让女匠们进去就好,公主清誉,还是谨慎点好。”
沈力恒点头,“臣谨遵娘娘指示。”
面带笑容,想起这个女儿终于还是有点用途,至少让皇帝可以拉拢重要将领,避免这些将才都流到四王爷那里去。
也许皇上因此龙心大悦,届时她这个元妃在皇上面前也会脸上有光,至少她的女儿不输给皇后那个还是个小孩子的皇子。
虽说生女儿,将来跟皇位根本绝缘,可至少现在,她的女儿还是派上了用场。总可以说,女儿也不输皇子啊……
元妃志得意满,身旁的仆佣跟着离去。众人跪倒在地,高呼送走元妃,直到人影消失在宫门外,这才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