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傻瓜,以为吴青喜欢你呀?错了!他怕人家说他野蛮没教养,碰也不敢碰我们送过去的歌妓,只好去找你泄火。再说他跟阳虎……吓吓吓!我都不敢说了,太肮脏了。听说两个躲进房里就好几个时辰不出来,天啦!礼教崩坏!礼教崩坏啊,鲁国都教这群人给玩坏了。”
她扔掉绳圈,跟着前头肥胖抖动的身子,蹒跚前行。
“而且呀,他是吴国公子。公子是什么你懂不懂?是贵族的儿子!对啦,我是瞧不起吴国那个蛮荒部落,可王族就是王族。吴王是他伯父,在我堂哥哥回来前,阳虎帮他说好媒,昨天就是他迎娶叔孙家女儿的好日子。还好、还好,赶走了他,咱姑娘还可以嫁给其他世家。”
她竟忘了,曲阜城里有很多美丽的女子,她们有身份,会说话,懂礼乐,还有一张白皙无瑕的脸孔。
“哼,你泥泥儿算什么啊!又笨又丑!给我当奴都不配!瞧瞧你那张丑脸,是抹了老鼠屎还是牛粪啊……咦!你的脸怎么了?”
不就那块丑黑斑吗?她微抬起脸,迎上季孙陶审视的眼睛。
“哇吓!”季孙陶惊叫,猛指着她,“你你你……你的脸!那不是泥巴,是刀伤啊!老天!是吴青砍的吗?还在流血啊!”
他砍在脸上吗?她甚至没力气抚摸伤口,反正都丑到天怒人怨了,也不差这一刀。
“吓!看不出他如此狠心!可那是你自找的,他都忙着逃亡了,你还抱住人家大腿不放,他当然一刀砍死你,免得被你拖累!”
她好累,眼皮好沉重,步伐也很沉重,好像踩进很深的烂泥里,难以拔出脚,还慢慢地被底下看不见的怪手给拖了进去。
她一跤跪倒,抱住绞痛的肚子,人也蜷缩成一团。
“血啊!哪里来那么多血?来人啊!救命啊!”
季孙陶惊恐的呼叫声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很远,很远,那是他奔去的方向,是天涯,也是海角,她永远也到不了……
她流掉一个尚未成形的死胎。
耳边还是季孙陶滔滔不绝的唠叨,但不再骂她,而是不住地叹气。
“唉!你傻!傻不愣登的笨丫头啊,流掉了也好。他既然狠心砍你一刀,又不知逃哪儿去了,你就忘了他,以后自个儿好好活下去。你就是这样的命,没爹没娘,无夫无子,注定孤苦一生,不要怨!”
她是笨,竟不知他可以找她欢爱,也可以另外娶妻,一旦她拖累了他,就踢她砍她,横竖她是烂泥巴,他能塑她成型,也能将她摔掷在地。
“呼呼,好冷!这山洞真不是人住的地方,我找人帮你打造一扇挡风的木门,给你食水和药草,至于能不能捱过去,就看你的造化……不行、不行,你千万不能给我死掉,没你的陶,我还做啥生意啊!”
大把大把冷风灌进山洞,尖锐的刮擦声刺得她耳朵发疼,她睁开眼。季孙陶已经离去,又是一个黑暗寒冷的夜晚。
她抓来更多的干草,想为自己御寒,突然惊觉这是他曾躺过的床,心头顿时紧绞,痛得她翻身滚了一圈,跌落冷硬的地面。
浑身疼痛不已,她分不清那是摔的、跌的、踢的、打的、还是被刀划的,随着泪水滑落,曾经让他柔情吻过的脸颊更是刺痛难耐。
她蜷缩起身子,却是舔不到脸上的伤口,只能一缩再缩,紧紧咬住唇办,忍住那持续撕咬般的剧烈痛楚。
痛到底了,会死吗?虽说死后和生前一样过活,但有谁看过?又有谁经历过?生都不能守了,遑论那虚无缥缈的死后相守?
没人想死,活着还是好的。没有她的拖累,他终于逃走了。好,这样很好,也许他已经回到吴国,去帮助他的伯父,她好为他高兴。
眼泪不断地流呀流,浸蚀伤口,渗入泥地,终将像那深秋的河水,渐流,渐竭,草枯黄,泥干裂,再也滋润不了大地了。
她熬过了这个最寒冷的冬天。
她一小口一小口啃下硬饼,身子也一天天好转。冬天过去,她不再需要那道木门遮风挡雪,但她没有搬开,向来最爱晒太阳的她躺在幽暗的洞穴里,痴望木门和洞口间隙透进来的亮光,才看片刻便觉得刺眼,又转过身,缩起身子,面向阴暗的山壁。
日子恢复以往,她仍去河边挖泥、打水、捏陶、烧陶,季孙陶也照样过来拿陶,给她食物,似乎从来就没有吴青这个人存在过。
但曾经单纯过活的她已经不一样了。从前,她会悲伤,会疼痛,会哭泣,但她也会笑,会看云,会晒日。她不知道什么叫做孤苦,也不懂得怨,没爹没娘无夫无子一样可以过活,只要能每天看见日出,挖到山薯,她就心满意足,别无所求。
可如今,她左脸颊多了一道刀疤,也懂得了贵贱、美丑、好坏、爱恨……以及孤独所带来的那种揪心蚀骨的苦楚。
她还是不会怨。谁肯听她怨?是跟她一样不会说话的老天吗?
“你的盆啊壶啊怎么没有鸟兽花草?这样价钱差很多耶。”季孙陶又来唠叨了。
“罢了罢了!等你想刻花草,再来刻吧,现在你就捏泥人,越多越好,那是要送进坟墓里去的,工匠嫌晦气,没几个人愿意捏,就你跟那死人陶俑一样晦气,命忒硬,死也死不了!”
她听他话,只捏泥人,不知捏过了几千几百个陶俑,看过几千几百个日出日落,季孙陶的胡子白了,讲话不再大声,也没力气唠叨了。有一天,他儿子季孙涂拉了牛车过来,要她为他爹捏陪葬的陶俑。
“这四个老家奴跟了我爹一辈子,就让他们进去服侍吧。”
四个家奴坐在她前面,让她可以照着他们的脸孔特微捏塑陶俑。
什么时候他们也老了?昔日乌发,今日白霜;健壮的背驼了,明亮的眼也垂了,脸上一道道有如刀斧劈开的纹路,拉下了他们干瘪的嘴角。
她为季孙陶烧了三十个陶俑,也默默放进一个有黑斑特征的自己。
“呸呸呸!丑泥妖!你怎么连我也捏下去了?”
季孙涂来取陶,一看到站在最前头的华服陶俑,两眼一瞪,立即破口大骂,拿起陶俑用力损落。
轰!那尊有着孝子季孙涂脸孔的陶俑四分五裂,破碎在地。
她捡起碎片,丢下山谷,顺便扫下弃置山壁边烧坏的陶俑,忽然见到两个尚未烧制的泥娃娃,断手断脚躺在一起。
她记得,那是等待相和成团的他和她。
但她只是看着,不愿去拾,便拿树枝去拨,才一碰触,干燥的黏土立即碎裂成块,模糊的脸孔也化为泥尘,随风飞逝。
讨厌她的,就走了。季孙涂不再找她,却来了更多人找她捏陶俑,他们带来婢妾、家奴、乐工、舞伎……所有亡者生前所喜爱的、不舍的活人,都由她重新塑造一个栩栩如真的替身,跟着亡者进到坟墓里。
每个被捏面貌的,或惊吓,或忿怒,没人愿意一模一样的自己跟着陪葬,他们全部板着脸孔,她也捏出一个又一个表情平板肃穆的陶俑。
她这才发现,很久很久以前,她的陶俑早就不笑了。
北边山头有人抬来棺木,挖了坟坑,一个,两个,十数个,坟头日渐多了起来,她不以为意,她本来就是住在死后的世界。
有一天,她发现自己的头发白了,曾经像流水般滑顺的秀发变成了稀疏银丝,而握住头发的同时,她也看到了自己细瘦的干枯手掌。
当她脸上肌肤渐枯槁,皱纹渐深刻,右脸的黑斑块和左脸的刀疤似乎也不那么可怖了;人们不再怕她,越来越多人要她捏更多的陶俑。
她却没力气了。她老了,看不清天上的星,捏不稳手中的泥,往往提了水桶或捏泥篮子,从早上走到黄昏,才能走到水边去。她累得走不回来,便躺在草地睡觉,隔天再拖着佝凄的身子,慢慢走回小山头。
这天,太阳已爬上中天,炙热地烤晒大地,她仍窝在阴凉的水边芦苇丛里,隐约听到很多人说话走动的声音,她还是疲累得爬不起身。
“宰我,你别睡了,小心又让夫子骂。”耳畔传来低声警告。
“唔喔……”那是将醒未醒的黏糊声。
“你课堂睡,郊游也睡,莫不是昨夜跟你家娘子……嘿!”
“别胡说!我去洗把脸。”那个叫宰我的终于醒来,来到水边,不料一跤绊到她,跌了个狗吃屎。
“哇吓!这里有一个死老太婆啊!”宰我一爬起就惊声尖叫。
她终于睁眼,费力地抬起手,揉揉被踩痛的腰。
“她会动,没死啦。”一群男人围拢过来,有人好心扶起她。“老婆婆,你还好吗……吓哇,妖怪婆子啊!”
扶她的人吓得放手,她摇摇摆摆片刻,倒也坐稳了身子。
“怪力乱神!大白天哪来的妖怪!”一个白胡子老翁走过来,才斥责一句,也是瞪了眼,吃惊地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