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吓!竟有如此貌丑老妪!”
“夫子!我认得她。”一个学生忙道:“她是山上的泥婆婆,上回我祖父过世,就跟她买了十个殉葬陶俑。”
“殉葬?”胡子老翁显得很不高兴。
“啊!那是我爹的主意啦,他说泥婆婆以前是阳虎的奴隶……”
“你别再让夫子生气。”有人扯着那学生,不要他提阳虎。
她依稀听到一个名字,随即心底又跃出另一个名字,许久不曾波动的心竟然重重揪了一下,她抚向心口,用力摇了摇头。
这群人很吵,噜哩噜嗦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他们不走,就她走吧,于是她收拾搁在身边的两尊捏好泥俑,放回篮子,准备带回小山头烧制。
胡子老翁始终不发一语,就皱着眉头注视她那两尊泥俑。
“太像、太像了!简直像活人一样。”他不是赞叹,而是带着愠怒指责的口气,随之转为尖锐严厉:“不仁啊,失德呀,你将这活人似的泥俑送进坟墓,等同推着活人去殉死。在你手上到底害死过多少人?你摸摸良心,你做这种杀人勾当,不怕断子绝孙吗?”
她自幼捏泥人,从来没一个泥人活过来跟她说话玩耍,胡子老翁凭什么说它们是活人?打从它们成了型,就是死人了。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小子们,切记、切记,引以为戒啊。”
这群看起来很有学问的人走了,她呆坐原地,想要辩说,已经多年不再开口说话的她却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她闷头捏泥,个管人间是非,却有人咒她断子绝孙;诚如她好好地晒太阳,却来了一个男子,先给她更强的光与热,接着夺走她所有的阳光。
她做什么都不对,是否打从一开始,她就不该被生下来?
她不祥,她晦气,她本不该存在,既然存在了,便注定孤苦一生,怀了胎,又流掉。胡子老翁说得没错,这就是断子绝孙。
她颤危危地站起,吃力提起捏泥篮子,颤危危地走回她的小山头。
直到天色全黑,她才回到山洞口,篮子掉落地,泥俑滚出来,砸坏了头身,她也倒了下来。
她再无力气起身,但仍能睁开眼睛,望向天空,那里雾茫茫一片,应是星光璀灿,耀眼生辉,但她看不清、抓不到,只能颓然闭上眼,回到她的黑暗世界里。
飘飘渺渺,似梦似醒,依稀仿佛有个温柔的声音在她耳畔倾诉着:泥泥儿,我是丈夫,你是妻子,我们生也守,死也守;永远不分开……
干涸数十载的泪水涌了出来,流进了嘴里,苦涩无比。
她为谁守?谁又为她守?有人,便有伤害;有情,更是锥心痛苦。不如这样吧,她生是一个人,死为一只鬼,在那个未知的鬼界里,她愿独自来去,自生自灭,不知悲喜,不解忧欢,依然捏她的泥巴,晒她的太阳,就这么混沌过活,再也不要尝那苦涩至极的孤苦了。
夜空里,一道流光划过,微乎其微亮了一瞬,随即灭寂不见。
星子殒落了,一缕破碎的魂魄也坠进了大地深处。
第10章(1)
“泥泥儿!”
谁在唤她?那声音彷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缥缈、迷离,却又显得急切、激动,不绝如缕地钻入她的耳孔,一再地呼唤她,想要她回头……
不!她明明是窦云霓,生于明朝永乐二十年,经洪熙、宣德,到了如今正统五年,怎么会变成了孔夫子时候的泥泥儿呢?
可脸上不断滚落的泪,还有胸口锥心的痛,又是从何而来?
泥泥儿死了,死得孤寂,死得卑微,却也得到了解脱,从此不必再面对人世的苦楚。
愿永世不再为人。她听到自己这么说着。
“好,本王成全你。”阎王如此答应她。
“泥泥儿……”那声音更远了,原是焦急的呼唤,转为微渺的低喃。
吴青?他在哪里?她极目望去,寻索这片晦暗的幽冥世界,试图找出呼唤她的男子;她知道,那是她消失不见了的离青哥哥……
不对、不对!她感到十分混乱。吴青曾经伤她至深,又怎会是一心守护她的离青哥哥呢?不,还是不对,她是大小姐窦云霓,不是被吴青砍一刀的苦命泥泥儿啊。
影像和思绪重重迭迭,分不清是过去还是现在。
“离青哥哥,你在哪里?”她慌了,往四周掩来的雾气大叫。
雾气像来时一般突然,倏忽散去,她看到了离青哥哥。
他静静地站在小山头上,任凭风吹日晒,雨雪纷飞;他寸步不离,日复一日,安静且坚定地守在逐渐老去的泥泥儿身边。
吴青回来了!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她为何不知道他回来了?
他并没有变老,但脸上已添了风霜,眼里也多了沧桑,他始终注视着她,神情时而疼惜,时而苦涩,更多时候是一抹难以言喻的忧伤。
他为何不说话?她望进了他的瞳眸深处,那里波涛滚滚,并不如他神色般安静--刹那间,她读到了他的思绪,明白了他是怎么回来的。
阳虎希望他娶三桓之女为妻,好能真正植基于鲁国;他几经挣扎,为了巩固地位,报答阳虎的知遇之恩,终于决定舍弃泥泥儿。
然而在昏礼那夜,他骤然见到她,他慌了,心虚了,他以为她过来质问为何另娶,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他不愿让她看到这场婚礼。
宴席上他喝得酩酊大醉,突然战鼓声起,季孙斯带兵攻城,阳虎这方不敌,而他是鲁国正统人士眼中的“逆贼”,他只能逃。
再遇泥泥儿,就在她为他抚上伤口的那一瞬间,他彻底后悔了。
原以为他可以娶妻又纳妾,但他做不到。他爱的人是她,他辜负不了单纯真心的她;但他背弃她在先,如今又准备逃亡,生死难料,他只能狠心抛下她,谁知她竟是一路紧随在后;他听到她的脚步声,也听到她的喘气声,最后那一声撞地跌倒,令他再也无法克制地回过了头。
回头,却是绝情的决裂。她要跟,但他若顾及她,势必会被抓而牵累她,情急慌乱之余,他口不择言,无情咒骂踢打,终于以剑挡住了她。
他砍伤她后,一路怆惶,躲躲藏藏,费尽千辛万苦,逃回了吴国境内。他重回吴国朝廷,力劝堂兄夫差不要姑息越王勾践,却又再度遭到贬斥。他失意之余,冒险穿过楚国,绕道巴蜀,意欲从秦国、晋国回到鲁国,却误入与秦为敌的西戎旧部,成了西戎王的俘虏。
西戎王知他身分,便要他教他们文字和兵法。他成了王的军师好友,跟随西戎王带兵攻打秦国,在一场战役里,他身受重伤,临死前请求西戎王将他葬到鲁国曲阜城外的小山头。
西戎王遵他遗愿,重金买通几个商人,请他们护送棺木到鲁国,寻到小山头安葬;商人不负所托,终于将他安葬在他所希冀的归处。
千里迢迢,穿山越岭,他的魂魄寻到了归路,回到她的身边。
离青哥哥,何苦!何苦来哉?她泪流满面,心脏已是绞了又绞,痛了又痛,但她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心痛地往下看去。
泪眼模糊里,他还是站在小山头上,看着人们将死去的泥泥儿抬进山洞里,将她和她所捏塑的陶俑放在一起,然后用石块和泥土牢牢封死洞口,嫌恶地吐口水,拍掉双手脏污的泥土,头也不回地快步下山离去。
他痴痴地伫立风中,痴痴地凝望新筑成的坟,痴痴地守护……
日落,月升,周而复始,斗转星移,坟边青草丛生,快速地爬满了山头的坟荧。天下群雄竞逐,战事起,战事息;但在这里,没有时间,也不知世事,他依然痴痴地凝望那座早已掩没不见的孤坟。
“你该走了。”有个声音告诉他。
“泥泥儿在这里,我不走。”
“她已经不在这里,我带你去看她。”
他茫茫然地跟着前面那袭黑衣,好似走了许久,又好似只过了片刻,雾气渺渺,没有天,没有地,无过往,也无未来,白雾飘移不定,现出了一身喜气洋洋的小红衫。
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女娃坐在地上,衣裳是红色的,发带是红色的,绣鞋是红色的,脸颊透着红晕,绽开稚气欢喜的小嘴唇也是红润润的。
泥泥儿?!
他一眼就认出她来了。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泥泥儿,不再晦暗,不再低头,而是以夺目的大红色妆点自己,扬起笑容,抬起眉眼,开开心心地做她最喜欢的捏泥活儿。
感应到了有人到来,她抬起头来,圆睁双眸,好奇地看他,小小的头颅先歪左边,再歪向右边,最后摇摇头,冲天辫晃呀晃,再张开小小的嘴儿,朝他挥手。
“咦!你是谁呀?”
甜嗓稚嫩,却在瞬间揪痛了他三百年来未曾波动的心。
为了不再承受人世的痛苦,她如愿成了小鬼。阎王说不用一百年就能忘记过去,她嫌太久,连灌三碗孟婆汤,立刻忘记前世,也忘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