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掬去她泪水的大掌如此温暖,她紧紧捉住那手,涩声哀求:“别离开我……”像极了受了伤无助的小动物。
那温热的大掌忽地一僵,随即又缓缓抚过她的泪痕。
忽而宁海又推开那手,摇着头喊道:“不、不,别对我这么温柔,我不能……”
尽管下意识地抗拒着,可才稍稍推开,她便又猛地捉回那手,死命死命地捉着,捉到指节都泛白了,才逐渐平静下来,呼吸由急促转为轻浅。
感觉炙热难耐时,便有清凉的毛巾擦去她肌肤上的汗;嘴唇干涩疼痛时,便有微温的水缓缓哺进她口中,一个轻柔的声音哄她咽下,缓解喉咙烧灼般的不适。
那温柔的大掌一如以往托着她的后脑勺,不间断地按揉着她隐隐疼痛的额际,促她身体的病痛加快褪去。
她舒服地轻叹一声,终于紧紧捉住那手,不放了。
陈嫂来帮宁海擦澡换衣服时,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
陆静深靠躺在两个叠在一起的枕头上,宁海静静地趴在他胸前睡着,左手还紧紧拽着他的右手,两人的表情看起来既温柔又满足。
钟声响了。陈嫂怔怔地想。那预告着春梦来临的战地钟声,终于响起来了。
本想安静地退出房外,但陆静深先她一步,轻唤:“陈嫂?你来了?”
“先生醒了。”陈嫂赶紧端着脸盆毛巾近前几步。
陆静深探手摸了摸宁海的额头,似乎没有发烧了。仍不放心,直到陈嫂替宁海量了耳温,确定体温恢复在正常值后,才扫去眉间担忧。
饶是如此,他还是交代了一句:“请方医师今天再过来一趟。”
想了想,又忍不住解释:“虽然只是感冒,可她一向健康,我听说身体愈强壮的人,生超病来症状往往愈严重。”所以他绝对不是小题大作。
陈嫂忍不住笑说:“先生不必担心,太太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
“嗯。”陆静深抚了抚宁海的脸,微微一笑。“这几天辛苦你们了。”
“哪里话,照顾先生和太太,本来就是我们该做的啊。”陈嫂偷觑了一眼宁海,又道:“太太还在睡,先生要不要先去盥洗,等会儿太太醒了我再帮她洗个澡?”
陆静深本来不肯,后来又想:“也好。”说着,又搂了搂宁海,才依依下舍地下床盥洗去。
直等到陆静深下了楼,宁海才缓缓睁开眼睛。
是的,她早早醒了,就在陈嫂进房来的时候。
沉默的,宁海在陈嫂的帮忙下洗了个澡,冲掉身上的病气,坐在镜台前让陈嫂替她吹干头发。
陈嫂说:“太太清减不少呢,得好好补一补才行。”见宁海没答话,又道:“先生这几天也没睡好,我炖了一锅鸡汤,油已经沥掉了,待会儿多少喝一点吧。”
享受着陈嫂的关怀好半晌,头发吹干了,换上了干净的衣物。一身清爽的宁海终于开口: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你们下落的?”
这场病来得太突然,完全不在宁海的预期里,也打乱了她原本的计划。
病中昏昏沉沉的这几天,虽然见过几次陈嫂等人的身影,却似梦非梦,无法肯定,直到今天……身体舒适了,脑袋才跟着清醒过来。
陈嫂忙碌的双手一顿,微笑地看着镜中的宁海。
“先生一向很聪明,只要他肯,没有他想不透的事。”遇有想不透的时候,无非当局者迷。
换言之,宁海问:“他早就知道了?我请大家暂时离开的事?”
其实又何必再问,答案昭然若揭。他必定是早就知道了,否则怎有办法一通电话就联络到钱管家,还把他们全部叫回来。陆静深是个聪明人,只是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把事情想透的?
没有察觉宁海平静的表情下蓄积着惊涛骇浪,陈嫂老实地回答:
“我们接到先生电话时也吓了一跳,想来先生是早早就猜到了。”
前些日子,他们四个人分别回到各自的老家住了一段时间,就当休假,本来还担心着大宅里的情况.但看来两个年轻人处得很好,是白担心了。
宁海眉角微微一抖,唇角边挂上一抹隐微的嘲弄。“我想也是。”
所以,这段日子以来,他只是故作不知,假装自己很无助地耍着她玩?
当她为他找来简行楷,替他安排导盲犬的事宜;当她替他请来专业的老师教他点字,还陪着他一起练习点字系统;当她挽着他的手,尝试回到人群之中;当她禁不住他的要求,与他在大街上共舞,当她因他失踪而心头大乱时,他心里是不是正暗暗窃笑着?原来她宁海比他陆静深更瞎,看不清楚他不过是在耍着她玩?
第14章(2)
“太太?”终于察觉宁海的异常,陈嫂对着镜中那双染上雾色的黑眸询问地唤了声。
只一瞬间,宁海眨了眨眼,唇畔噙起一笑。“没事。只是觉得累。”
“太太这回生病,先生很担心呢。”看着宁海略嫌单薄的身形,陈嫂忍不住又道:“回头我多弄些补品,把身体养好才行。”
宁海自是不会拒绝陈嫂的好意,只得道:“陈嫂,谢谢你一直以来这么照顾我。”
“太太别跟我客气,这是我该做的。”
“不,我是真的很感激。”宁海说道。
“太太再这样说,我都要不好意思啦。”
又闲话了片刻,宁海才在陈嫂的催促下吃饭去。
尔后陈嫂想起这段对话,才知道宁海其实已做了决定,只是当时她没有发现而已。
是的,是该下定决心的时候了。宁海心中一堵,有种说不出的烦闷,眼眸也失去了往日的明亮。
宁海的病来得急,去得也快。
她病愈后,陆静深并没有立刻找她摊牌。
一来是因为钱管家等人已经回来了,一时找不到独处的时机;二来则是因为不知什么缘故,他突然不那么想这么快与她面对面地讨论他们婚姻的归向了。
病愈三天了,宁海异常的沉默。
也许更是因为这沉默,教陆静深开不了口。
原来,当一个人决定紧闭心扉时,便会变成一颗顽固的石头,让试图进入其中探索的人撞得遍体鳞伤。陆静深曾经是一颗棱角分明的顽石,伤人无数,更甭提如何伤己;而今角色互换,面前这颗顽石是她宁海。
但她怎么能?
在她费尽心思撬开他的棱角,碰触他内在尚有的一方柔软,将他化为绕指柔后……她怎能也化为一颗石头,用沉默武装自己,不许他人靠近?她怎么能?
这深沉凝重的静默,被简行楷一通电话打破了僵局。
宁海不得不开口告诉陆静深:
“简找到适合你的导盲犬了。”
电话里描述得不够清楚,只大抵提到是一只会听英文指令的拉不拉多。才一岁半,叫做Lulu,是个妹妹。
那日,秋天的风自山头吹来,窗帘轻轻飘扬着。陆静深站在花园里聆听秋蝉的鸣声,闻着秋日里独有的萧瑟气息。听见宁海的话,他扯了扯嘴角,回了一句:
“然后呢?”
然后?宁海眯起双眸,觉得他话中有话。“什么然后?”
“假如Lulu真的来了,我便可以走出屋外,尽可能当一个行动自如的盲人,过上我能过的最好生活,不再事事需要别人协助,勉强算是能够独立自主了。然后呢?你又将何去何从?”
他竟问她何去何从!这可是在下逐客令?宁海握了握拳,指尖深深地掐进掌肉里。抬起下巴便回道:
“你意思是,有了Lulu之后,你就不再需要我了?你当我是谁?一个‘导盲人’?”
“我没有那么说。”陆静深压抑着即将溃堤的感情,强迫自己的脚跟定在地上,不能往前走,并试着把话说清楚:“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会不会留在我身边,继续这段婚姻?”
“继续这段婚姻?”宁海不无讶异地挑起眉眼。“你是希望我留下来,还是赶快离开?”说着,她忍不住苦涩一笑。“或许,我知道你的答案。”
他必定是希望她快点滚出他的生命吧。她将他的生活搅得一团乱,连她自己都失去了平静。她是如此蛮横啊。
她知道他的答案?闻言,陆静深几乎抑制不住内心的期待。
是的。他想听她说出肯定的答案。他希望她能留下来,留在他身边,陪他一起度过未来的每一天。可是他不敢开口。他是个看不见阳光的男人,他不敢奢望宁海会愿意留在他身边,一生一世。然而倘若她愿意留下,他会紧紧捉住她,再也不放手。
不料所有早早准备好的措辞在开口当下,便全抛诸脑后。陆静深只能丰牢捉住那最重要的一句——
“既然知道,那么你应该可以承认,你确实是有一点爱我的吧?”
如果她能爱他,即使只是一点点,只要她说一句“是”,那么,就算要下地狱,他也会拖着她一起,生死都不放。
他知道她对他有感情,否则她不会那样竭尽心思地帮助他走出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