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旅程中,他来到英格兰。当他像拼图一样,将过去的宁海一块块拼起的同时,也在无意间发现她和玛莉姨母的关联。
宁海十六岁时,杜玛莉曾经收养过她,但四年后便终止了收养关系。
换句话说,她们“曾经”是母女。对此,陆静深不知道心里那份五味杂陈的感觉该如何形容,也许有一点羡慕,羡慕她曾唤过姨母一声“妈妈”……然而除此之外,更多的是对宁海的心疼。
他探索着宁海的过去,多了解她一分,就多心疼她一份。这个女孩能走到如今,灿烂如花,多么不容易!
在过去的轨迹里追寻宁海的途中,陆静深没想到他会一并找到属于姨母的那块拼图,这才终于明白,何以宁海当初会嫁给自己。
她确实是为了报答姨母的恩情而来。
他刚失明的那段时间,一个明眼人中途失明,生活骤然陷入混乱,日子过得很颓废,眼里更看不见希望。姨母必是担心他无法振作起来,才会在病重时还坚持他们能够结婚。她是希望宁海能够照顾他吧。
陆静深没有忘记刚结婚时,他把宁海当空气,根本不把她放在眼底。而后她挑衅他、刺激他,在两人间点燃战火,让他脑子里只剩下她的存在:心里只想着要如何打败她,从而忘了自己生命里可悲的那一部分。
而后他爱上了她。
她却逃走了。
如果她心里对他,只有欠着姨母的一份恩情,再没有其它的话,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接受……
走出艺廊时,呼吸着冰冻的空气。陆静深蓦地胸口一痛。王司机开了车过来接他时间;“先生,接下来去哪里?”
“去机场。”他指示。
华森告诉他,宁海不久前去了位于北非的突尼西亚。
突尼西亚的茉莉花革命就像蝴蝶效应一样,迅速地在阿拉伯世界里散播开来。一个高学历的失业青年自焚,引发了当地人民对于政治腐败的不满,在一连串的反政府示威游行下,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旧政权垮台了,但示威抗议的声浪仍未平息。这股声浪如野火般迅速地波及到邻近的阿拉伯国家。
要在这种混乱情况下找一个人并不简单。陆静深好不容易弄到签证,来到突尼西亚的首都突尼斯时,他还不知道宁海已在日前离开了。
担心安全的问题,钱管家在越洋电话里提醒王司机不要带陆静深到有示威活动的地方,入夜宵禁后也不要离开饭店。
陆静深当然不愚蠢,明白以他自身的状况,不可能亲自到街头上找人,偏又担心宁海的安全,只好雇用当地人代他寻找。然而局势太过混乱,一时间里没有好消息回报,让待在饭店里的他心急如焚。
直到一月下旬,饭店里房间的电视开着,吃饭时王司机突然指着电视萤幕大声喊道:“是太太!先生快看,太太在电视上!”
陆静深猛然站起冲向那台电视。半晌才想起他根本看不到,便叫王司机把电视音量调大。
背景是一场示威抗议,声音非常吵杂,不时传来警民双方的叫嚣声与丢掷爆裂物的杂音,陆静深艰难地捕捉到一缕熟悉的声音。
“……今天在开罗市中心的解放广场爆发了一场埃及三十年来最大的示威活动……NCC记者连线报导。”确实像是宁海的声音,说的是英文。
陆静深竖起耳朵听完那则新闻。新闻结束后,王司机诧异地道:“太太什么时候变成NCC的记者了?”
陆静深没有回答。半晌后,他反应过来,道:“快,去订机票。我们去开罗。”
宁海在那边。
宁海和一票记者朋友到达开罗的时候,已是一月下旬。
埃及首都开罗在示威民众与警方的对峙下几乎变成战区。埃及政府虽然实施宵禁,但禁令形同虚设,一批又一批的反对人士在入夜后涌入了解放广场,更有不少人藉此趁火打劫,整座城市陷入空前的混乱。
夜里,宁海与其他记者聚在旅馆的房间里。
白天里广场上又发生了几次激烈的冲突,还有几名本地和国外的记者被殴打,纷纷挂彩。冲突发生时,以前宁海在美国工作时认识的一位电视记者也受了伤,便拜托当时恰巧在就一旁的宁海替他把报导完成,随后他们逃难似的离开广场,暂时回到各自的旅馆里。
冲突发生之际,谭杰诺与宁海失散了,回来时,他额侧多了道鲜血淋漓的伤口。幸好只是擦伤,没有大碍。
宁海帮他包扎伤口时,谭杰诺还在跟其他记者讨论着埃及的情势。
来开罗时,没想到当地政府会对外国记者这么不友善。不仅一度没收他们的记者证,还试图封锁网路,不让他们把消息传递出去。
“听说半岛电视台已经被吊销执照了,网路不通,简讯也发不出去。”一位德国男记者说。
半岛电视台是关注阿拉伯世界新闻动向的电视台,总部设在卡达。如果连半岛电视台都遭到埃及政府如此对待,更不必说其他国外的新闻媒体了。
“再这样下去,穆巴拉克迟早必须下台才能平息众怒。”谭杰诺说。
“没想到这场反政府示威会一路延烧到埃及来,火还烧得这么旺……”
小房间里都是男记者居多。宁海一个女孩子,同行的朋友担心她人身安全,建议她这几天暂时不要离开旅馆,宁海没有反对,本来她就晓得要爱惜自己的生命。
众人谈话时,窗外街道上还不时传来示威民众的抗议声浪。她悄悄走到窗边,没打开窗,俯瞰着街景,远远遥望着开罗塔时,下意识地开启了手机的电源。
原以为跟网路一样,电话被封锁了无法连线,打开手机也只是想碰碰运气而已,没想到居然通了。她怔了下,进入语音信箱。
一如以往,她的语音留言被灌爆了。听取最新留言时,耳边响起那熟悉的声音——
“宁海,你人在哪?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如果有听见我的留言,拜托快回电给我。”
“宁海……你真的一点都不想我吗?你再不回我电话,我就要跟别人一起睡喽。过来,班杰明,跟妈妈说晚安。晚安,宁海,今晚我决定跟你的猪睡在一起。”
“宁海,我想你……你可知道我到处找不到你,心里有多着急吗?”
“宁海,王司机看见你上了电视,你还好吗?安全吗?开罗市区很乱,你别乱跑,我就来,等我,我已经在机场了。”
听见最后一通留言时,宁海错愕地怔了半晌。
他要来开罗?这怎么成,现在市区这么乱……再顾不得其它,她迅速回拨他的电话,电话通讯却突然中断。
猛然瞪着手机萤幕半晌,发现又搜寻不到电话网域了。看样子刚刚短暂的连线状态只是一个意外!
联络不上陆静深,宁海一颗心再不能平静,回想他最后一通留言,留言时间是一个小时前——开罗时间晚上十点半。
而她在卫星电视上露面,不过是三个小时前的事。
埃及可以办理落地签证,怕他现在已经搭上飞机到开罗来。他眼睛看不见,就算有王司机陪着,但这里目前情势太乱,怕会出意外。
对了,机场!她必须去开罗机场拦截他,不能让他傻傻地进到危险的市区来。
只不知他说的是哪个机场?他到底是要从哪里过来?如果是从台北的话……
网路仍被封锁,无法上线查询台北飞开罗的班机时刻。就她所知,一般台北飞开罗多在香港、新加坡或曼谷转机,飞行时间大约十七个钟头。
她抓起房里电话先向旅馆柜台问了开罗机场的服务电话,查询可能的班机时刻。二十分钟后,她捉着谭杰诺陪她一起去机场接人。
计程车并不好等,这种非常时候,根本没有人敢上街赚钱。宁海答应多付两倍车资才透过旅馆门房找到一辆计程车。
谭杰诺糊里糊涂地跟着搭上计程车后,才想到要问:“我们要去接谁啊,海儿?”
宁海闷声回答:“我丈夫。”
这时街上传来一个巨大的爆炸声响,像是有人投掷了汽油弹,谭杰诺以为自己听错了,瞪着眼睛又问了一次:“你说谁?”
怎么这位老兄有听没有懂?宁海不及细想地用英文咬字清晰地再说了一湿。
“Myhusband.”说完后才想到,谭杰诺明明就会说中文——他是美裔华人。
谭杰诺登时吓傻了眼。“你什么时候结婚了?”
宁海苦笑,觉得现在似乎不是解释她婚姻的理想时刻。
第16章(2)
街道上抗议声震耳欲聋,整条道路停电了,眼前一片乌漆抹黑,还有许多人手上拿着棍棒,不知道会不会冲到路上见人就打?
更麻烦的是,她还没有厘清楚自己的心情,也没找到足以抗衡的勇气,却在这么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丢下了过去两个多月来心里垩碍的一切,只剩下对那男人的气恼与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