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那次的访问后,宁海开始反省起一名记者应有的职业道德。当公领域和私领域存在着灰色地带时。该怎么取舍,才不会在报导所谓真相的同时,伤害了无辜的人。
私访后,宁海有些泄气。布斯太太彻底颠覆了过去她对新闻事件的看法。当她以为她在为大众谋福利时,也许她所谋的,只是无用的豆渣。
后来宁海决定放弃追这条新闻,但老编詹姆士不准。他说:
“海儿,消息既然曝光了,就不可能再挖个洞把已经发生的事情埋起来。你放弃追这条线,不过是把已经上钩的鱼扔给其他大白鲨而已。如果你真的想让事情有个比较完美的结尾,就应该好好把这条新闻跑完,包括后续的效应,以及不久后的大选……”
几经思量,宁海接受了詹姆士的建议,将后续效应做成了一系列的报导。但在处理这桩桃色新闻时,她尽量避免再去伤害事件中真正的受害者——妻子与小孩。
国会大选后,州议员落选。宁海也退出了跑了好几年的政治线,改跑财经线。但她对华尔街那些炒股的神手实在没兴趣,便改挖投资公司的内部消息,没想到碰上国际性的金融危机,许多证券公司纷纷倒闭,宁海在一片惨绿的华尔街中感到无比失落。后来詹姆士叫她回去跑政治线,说她还是最适合跑政治。勉勉强强又做了一段时间,却逐渐觉得倦怠,再也找不回曾经的热情了……之后,玛莉来找她,要求她嫁给陆静深。她顺势递出了辞呈……
第13章(2)
也难怪陆静深讨厌记者,他也曾经是桃色新闻的受害者。
如果有一天,他知道了她的过去,不知道会如何看待她?
宁海自问对记者这一行还有没有热情?答案是肯定的,只是方向得再调整调整。
胡思乱想中,也忙碌到近中午,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起来。宁海这才想到她忘记准备午餐了,连忙踩着拖鞋下楼,先去找陆静深,人还没进他房里便大声喊:
“陆静深你中午想吃什么?吃面好吗?要不要帮你加一颗蛋?”
以前住在国外时经常自己煮食,要弄点热食来填饱肚子对宁海而言并非难事,但要说将厨艺磨练到堪比阿基师,火候又差太远了。
喊了半天没人回应,宁海冲进主卧房里没见到半个人影,又噼里啪啦冲下楼,却还是没见到他。
此时外头雨声浙沥沥的,雨竟下得比早上时还大。她拧着眉将整栋房子翻找过一遍,还是不见陆静深的身影。
愈想愈不对,连忙捉起电话话筒拨他手机。
手机响了两声就没声音了,像是突然关机。
宁海这才着急起来。“到底跑哪去了?”
不放弃,又仔细在屋子里搜寻一遍,依然没有结果。此时她也忘了肚子饿,捉起伞到花园里绕了一圈,确定他真的不见了,猛然想起大门口有监视器,连忙冲回屋里看监视录影,急得顾不得鞋底都是烂泥,踩得地板上留下一个个黑脚印……
监视器的影像画面是存在电脑硬碟里的,宁海摸索了几分钟才弄清楚怎么调影像出来看。而后,她看到了。
在上午九点十一分的时候,陆静深独自一个人撑着伞走出了大门。
宁海愕然,心里顿时一凉,对着那画面喃喃道:“外头下着大雨,你一个人是要去哪里?”
下午两点零二分,辖区派出所的警员受理了一桩失踪人口协寻的案子:
“我先生有严重的情绪障碍,上午跟我吵了一架后就不见人影了,他双眼失明,我担心他一个人在外头会遇到危险。”
为了加快员警寻人的速度,宁海特地加油添醋了一番。
这番话勾起受理案件的警员一抹遥远的记忆。
犹记几个月前,依稀有一个人说过类似的话。而后看见协寻早上,报案人的名字后,他终于想了起来。
“你是陆太太?”
正低着头飞快填写表格的宁海抬起了脸,眼中有着疑惑。
原来那警员正是上一回承办宁海失踪协寻案的同一人,看着宁海填写完毕的协寻单,他忍不住道:“真是怪了,你们夫妻俩都喜欢搞失踪?陆太太,你确定陆先生不是在和你玩捉迷藏?”
宁海微怔,好半晌才搞清楚状况。原来上回她被陆云锁“绑架”时,陆静深也是在这里报的案,说词还跟她的差不多。宁海一时啼笑皆非,却又怕员警会以为他们在浪费寻人资源,便故意板起面孔道:
“不管我先生是不是在跟我玩捉迷藏,首先,我得表明的是,我是一个记者。”那警员没能反应过来,宁海便又道:“我专跑社会新闻。”据说岛上近年来的社会新闻经常演得轰轰烈烈,或许她该转跑社会新闻。“这个社会哪里有不公,我就往哪里找新闻。比方说,某某地方的基层员警不受理民众报案之类的。我先生这么大一个人,一定很容易找,我可以跟你保证,只要我能尽快找到他。我绝对不会乱写新闻,报导一些有的没的。”
那警员终于听懂宁海的意思了,他摸摸鼻子,陪笑道:“陆太太不必担心,寻找失踪人口是我们人民保母应该做的事,应该的。”
“那就多谢了,如果有消息麻烦立刻通知我。”宁海道谢。
之后,宁海没有回家,她撑着伞走进雨中。
猜测陆静深可能的去向。他是自己出门的,没人陪伴,不太可能去他不熟悉的地方,因此宁海往前几天曾与他一起去过的地方寻找。
发型沙龙、咖啡馆、美术馆、电影院……随着每一次的落空,宁海感觉自己就像沙漏一样,心里有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却十分重要的东西正不断地还漏。
一个下午过去了。夜幕低垂时,她还没有陆静深的消息,心里空荡荡的,浑然不觉得疲累,只是无比担忧。
这时才知道自己那几次逾时不回,留他独自等待时,他心里作何感想了。原来不知尽头在何处的等待,是如此煎熬……
怕他出意外,怕他遇险,怕他一个双眼看不见的男人发生不好的事……想到可能发生的意外,走在寒冷的雨夜街道上,宁海整个人打从心底颤抖起来。
亏她还信誓旦旦地向钱管家保证,她会好好照顾他,绝不会伤到他一分一毫……当初因为她的要求,钱管家才勉为其难地离开大宅……
“大家都太宠他了。”那一天,夜里,趁着陆静深睡着后,宁海这么告诉他们:“我知道你们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可是现在的陆静深最需要的不是无止境的宠溺,而是自立。没有人可以一辈子陪在他身边,就连你们,也不能。”
此话一出,陈嫂居然是第一个不同意的。“可是太太,先生一向习惯有我们在他身边照顾着,现在你要我们离开……”
“就是因为这样,你们才必须走。”宁海温和地说:“否则,你们能保证自己在看到他跌倒时不伸手去扶吗?你们能忍受自己对他的种种不便袖手旁观吗?我想,你们不能。”
“可是太太,先生一向习惯吃我煮的饭菜。”陈嫂委屈地说,圆圆的脸几乎要挤成苦瓜。
“陈嫂,太太说得对。”一直保持沉默的钱管家终于开口了。他对着众人说:“先说我,要我一天不帮先生折衣服、刮胡子、放洗澡水,我就浑身不舒服。”他习惯将主子伺候得无微不至。“可是我想太太说得对,我们不可能一辈子陪伴先生……我们都有年纪了。”
此话一出,王司机和刘叔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每个人都会老、会死。有一天,他们会离开陆静深的身边,那时被留下来的先生又该怎么办?
钱管家世故而明亮的眼眸看向宁海。“太太,你说得对。我们的确是不能再留下来了。”
正因为有他们,先生才有办法躲藏得如此彻底。他们是先生的耳目手足,也一向习惯如此,要他们对眼盲的男主人袖手旁观,根本就做不到。
与其如此,还不如离开,让自己走得远远的,并相信这个叫作宁海的女子会帮助先生重新振作起来,起码能做到,不需要他人的帮忙,也能自理生活的程度,唯有那样,先生才有可能得到幸福……
“钱管家,谢谢你的理解。”宁海有点讶异这个白发如银的老人会认同她的想法。毕竟他一直都对她存有戒心,也一直在观望、防备着。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他愿意支持她,宁海有点好奇,便问了。“说实话,我本来以为钱管家不会支持我……”
听出她的疑惑,钱管家坦然回答:“本来确实有点担心,不过……”
“不过?”宁海眨了眨眼,静待下文。
“不过太太让先生很快乐,不是吗?”
“快乐?”宁海困惑地喃喃道:“我还以为我让他很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