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她这一走,他们不会再见面,再也见不了面了。
可尽管是最后,她想让他看见的,是她的笑。
“就算你是公主,你还是我的丫鬟,做错了,照骂不误。”他试着笑,可是心痛得像有人掐住他的咽喉,不让他呼吸。
“我要是成了公主,到时候我就有撒不尽的黄金,才不会让二爷说我早晚败光尹府。”她笑眯眼,不让泪水滑落,不想让他发觉她已经知道事实的真相为难。
她自己找到了路,从此以后,不再祸延他。
他想开口,双眼却刺痛得令他说不出话。
“二爷,很痛吗?”没听到他的回应,她不禁趴伏在他身旁,却惊见他眸底的泪,教她一顿,朱唇轻颤着,她却用力地勾起。“都收口了,还这么疼呀?”
“是啊,真的很疼……很疼……”他知道很痛,却没想到会痛到这种地步。
“二爷是铁铮铮的汉子,不可以喊疼的。”她笑着,赶紧坐起,抹去脸上匆促滑落的泪。
“疼就是疼,疼……”
他怎么会这么没用?在尹府和她之间,他选择了尹府,放弃了她……如果连最爱的人都保护不了,他还能成就什么大事?
“这么疼,二爷早点回去歇着吧。”替他上好药,裹上干净的纱巾,再替他拉上中衣外袍。
尹少竹坐起身,从未感觉如此的绝望。
过了这一夜,他们就要分离……那不是生离,是死别。而他,竟眼睁睁看她去送死,明知道她的下场,他却不敢说……
“二爷?”
他突地深吸口气,道:“朱宓,你进府三年了,可是从没喝过一口我泡的茶,今天晚上,就让我给你开开眼界,尝尝看初露何以能成为御贡的好滋味。”
直到这一刻,他才惊觉她一直在身边,他是如此喜欢她的陪伴,然而他却老拘泥于其他,没能好好的照顾她,好好的和她坐下,吃上一顿饭,喝上一杯茶。
有太多事是他来不及做,错过今晚,也许再没机会。
所以今晚,他要和她品茗。
今晚,他要用一辈子去记忆,自己有多无能。
不一会,破军备妥茶具,关起门,面无表情地守在外头。
茶炉烧得正盛,尹少竹动作熟练的烫着白底绘青花的茶杯,再将茶叶放入茶壶里,冲入苏州的惠泉水,随即又改为低斟,盖去壶顶的沫,再淋顶,稍等一会,空气中渐渐凝出一阵爽人气息,犹如霜顶突展绿芽,清新怡然。
他拎起茶壶,倒了两杯茶后,端着一杯搁在她面前。“先闻香。”
朱宓小心翼翼地捧着小巧茶杯,凑在鼻间一闻,一股浓而不腻的蜜香随即扑鼻而来。
“好香。”她赞道,终于知道她煮的茶,差别有多大。
“香吧。”尹少竹难得笑柔了那双总教姑娘们惊惧的怒眸。“朝廷四大贡茶,西湖龙井是清香,妙在淡中见味,洞庭湖的君山是浓艳,巧在入喉回韵,太湖洞庭山的碧螺春是绝色,好在色味并全,而金陵的初露,色不出众,却香凝不散,味不甘,却返涩回甜。”
她仔细听着,享受初次与他对坐品茗的机会。“我可以喝了吗?”
“喝喝看。”
朱宓小口地尝着,茶润味涩,然而入喉的当下,竟化为甘甜,教她震诧不已。
“二爷,好喝。”
“我泡的当然好喝。”他笑着,浅啜着茶。
“这是第一次呢。”
“……因为我总是太忙。”
“是啊,往后二爷要多替自己的身体着想,得好生休息,要不早晚真会累出病来的。”跟在他身边三年,他的忙碌,她是看在眼里的。“只可惜我太笨,什么都不会,没法子像丹禾那样帮着你。”
她识字,但弄不懂帐本,她过目不忘,却无法伶俐巧用。
“你以为天底下有很多像丹禾那样的经商高手?尹府只要一个丹禾就够了,”
就如天底下,他只要一个朱宓就够。
“是啊,往后等我成了公主,我就从朝中派出一大票厉害的帐房替你算帐,你就不用伤神了。”她笑说着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睇着她,尹少竹突觉尝进嘴里的初露涩得过份,回不了甜,苦得难受。
要不要告诉她?他挣扎着。
全跟她说了吧……可是说了,她会不会恨他?会不会恨他拿她来保全尹府?
可是不说……她要真以为自己会成为公主,届时朱文奕出手时,她岂不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二爷,你以为我办不到,对不?”她望着他,笑眯了眼,不让他看见她眸底的泪。“可是我告诉你,我一定会替你争取的,我不要你再那么累,我要你多点时间陪陪我。”
她这么说,可不可以让二爷释怀一些?
可不可以让二爷别再挂念着她?二爷如此重情更义,她不能让他为难,要在他决定之前,先踏出第一步。
这是最后,她能为他做的。
“……好。”尹少竹抿紧唇,垂敛长睫。“等你回来,我答应你,我会守在你的身边,到时候可不准嫌我烦。”
“才不呢?那多好,我想要一整天都腻着二爷。”她偏头问。“二爷要等我回来?”
“……当然,这是你的家,你不回来这里,要去哪?”他始终垂敛长睫。“你可别忘了,等你回来,我们立刻成亲。”
如果,他什么都阻止不了,至少他可以想法子偷得她一点骨灰,将她葬在他院落里,就陪着他这辈子。
“好,我会回来,我一定会回来,届时二爷一定要让我进钱庄走走,不准禁止我进钱庄。”她笑得淘气,顺着他的话意说。
依稀听过,人要是离世,魂魄在进入黄泉之前,必走得要回家……而她,有家了,她的魂魄有所依凭,届时,她一定要回来再看他一眼。
“有什么问题?往后你想要怎么花用我都不管你。”他哑声道。
“真的?”她双眼发亮。
尹少竹痛苦不堪。他在撒谎,明知道她根本不会回来,他却欺骗着她,欺骗着自己!他想要大醉一场,却又想要保持清醒再多看她一眼。
不想让她送死,偏偏他又无计可施。
“再陪我喝一杯。”
“好,我们就喝到天亮。”
“听起来像是要不醉不归。”
“是啊,这样不好吗?”她想再多看他一眼,最好是满满的记忆都是他,永远不忘。
“好,你怎么说,怎么好。”
他们喝过一杯又一杯的茶,聊着三年来的点点滴滴,笑着,笑声听起来却像是夜风的悲泣,教守在门外的破军不禁鼻头发酸。
第10章(1)
天色微亮,浓霾蔽日。
尹少竹一夜未眠,回想着这三年来的点滴,才惊觉两人之间的缘份有多薄,待他终于肯说出爱意时,为时已晚。
如今,想要亡羊补牢,要从刀下救命的机率微乎其微,但他还是不肯放弃也放弃不了。
“二哥,你找我?”丹禾从垂花拱门走来,便见尹少竹神色憔悴,坐在亭内不知想什么想得出神。
缓缓地凝回心神,睇着她。“丹禾,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发生什么享了?”她微皱起眉。
二哥从未用这种严肃的口吻向她请求过什么,可想而知,必是出了大事。
尹少竹将近来发生,包括朱文奕欲除朱宓的事说了一遍。
丹禾听得一愣一愣。“所以,二哥是打算要朱宓去送死?为何不干脆跟公主杠上,直接告诉她,她要胆敢胡作非为,就把皇上谋朝篡位的丑事散布出去,让百姓去评断!”
他疲惫地闭上殷红的眼。“丹禾,你以为这么做,救得了朱宓,救得了尹府所有人?你清楚尹府上下有多少人,就该知道我的挣扎。”
丹禾想说什么,却只能无奈地闭上嘴。
“我眼下能做的,就是送她。”沉吟了下,他下定决心的道,“我打算送她回京城,所以这段时日,尹府上下就交给你暂时打理。”
“可是二哥,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公主要是真打算杀她,你能护她吗?你要真能护她,也无须忍到这一刻。”
“至少,有我在,公主不敢莽撞行事,只要我在,朱宓就可以多活一天。”
“但要是公主沉不住气,还是下手了呢?”
“那我刚好可以趁乱救走她,或是制造其他假象,又或者……”尹少竹说着,尽管希望渺茫,他却不想太早放弃。“也许,到那当头,便有了转机。”
“如果公主趁乱,连你也除去呢?”丹禾冷声道。
皇亲国戚,大权在握,要一条人命,哪里需要大费周章?
闻言,他不禁低笑。“聪明的丹禾,正因为这样,我才要把尹府交给你。”这是最后,他的决定。
如果他真救不了朱宓,那么黄泉路上,他不让她孤独的走。
“我不要!”
“大哥的身体不适合经商,于棠个性太随和温润,容易被吃得死死的,唯有你是爹最看中的。”
“我不要!”她怒瞪着他,泪水倔强地隐在眸底。“你要敢去送死,我就叫于棠去鞭你的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