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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只说,要你到我面前亲口说出来,是吧?”

  “对。”她低垂着头,无颜见夫。

  “你说了,大家应该也听得很清楚,这样还有什么问题?”

  咦?对呀,他们只要求她说出口,又没言明一定得办到,至于游戏局外人要怎么响应她的要求,就完全是他个人的自由了。

  他在替她解套。

  一双淡凉清眸对上他,他回视,以只有他们听得到的嗓音,歉然低道:“抱歉,她只是爱玩了些,没恶意。”

  朱宁夜仍是望住他,定定地,像是看透了什么。

  “你看着她,很久了。”是笃实的句号,并非问号。去年的大冒险游戏,白白便宜了他。

  杨伯韩猛然惊觉,这名女子也不笨。

  他没费心假装听不懂,不闪不避,坦然回应。“——是很久。”

  遗落之章〈男人的秘密〉(1)

  每个人的一生中,或多或少都藏着一些秘密,即便是再刚正不阿、胸怀磊落的人。

  从很久以前,我便知道父亲心中藏着一个秘密。他从不提,我也不问,那个秘密,很沉重很沉重地压在心灵最深处。

  直到父亲过世之后,才得以一窥这秘密的全貌。

  父亲下葬后,我在书房整理遗物,发现父亲的日记本以及一迭数据。很厚的一迭,几乎花了我一个月的时间才看完。

  那是一个女孩的成长纪录。

  父亲为何会长年花钱请征信社调查一个与他毫无关联的女孩子,然后将她生活发生的大小事件整理成册,每月如实会报?

  如此大费周章。

  一个月一册,从八岁到十八岁,足足十年,一百二十册的成长纪录,详详实实。

  因为亏欠。

  他亏欠了女孩。

  当了三十年法官,自认兢兢业业,执法如山,勿枉勿纵。他是司法界的楷模,是现今许多司法人员引以为敬的恩师、前辈,也是我这一生最敬重的对象。

  这一生,在他手上判过三个死刑犯,行刑前,他到受刑犯面前,亲口问上最后一次:“我是否错判?”

  这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气?若得到的答案为非,他这一生都会辗转反思,耿耿于怀。

  许多人对此举不以为然,但他深信,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直到那第三个死刑犯,他坚持——他无罪。

  十分钟后,他即将离开人世,已经没有必要说谎。

  犯人与死者是为了分手一事争吵过不少回,女友没有自信能够担起后母职责,她曾经惶然、退缩过,前前后后分手过两回,但终究因为投入的感情太深,无法真正放开。

  他们很相爱,那一夜大吵过后,她终究还是让步,答应他试着与孩子相处看看,他没有理由杀她。

  这一件事,从此成了父亲心中的疙瘩。

  他开始关注男人留下来的女儿。

  来年,那名女子的死祭之日,女孩突然深夜痛哭,告诉小姑姑,她看见有个阿姨腿上流好多血,她一直摸着后脑,看起来很不舒服的样子,她说想与爸爸冥婚,成全世间未了心愿。

  看到征信社送来的最新资料,父亲将自己关在书房一整日。

  九岁小女孩不该知道女子的死状,以及法医验出的死因,是那根由后脑勺钉入的生锈铁钉,这从不曾在媒体上公开。

  也许,他真的错判了……

  往后的九年,再也无法安睡。

  父亲可以毁掉所有的证据,将秘密带进棺材里的,但他没有,反而留了下来,像是在等我发现。

  我在日记的最后一页,找到了父亲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很抱歉,阿韩,我终究不是你心目中的完人父亲。

  如果可以,请尽你所能,替我补偿那个女孩。

  人非完人,孰能无过?即便是我自小便视为巨人仰望敬重的父亲,也是有属于人性的懦弱。

  有生之年,他都没能鼓起勇气站出来坦承过失,为这女孩做点什么,平白让她背负了这么多年的不合理待遇,直到愧疚如小虫子般将生命啮食殆尽。

  我不想象父亲一样,既然知道了,那我一定得做些什么。

  还没理出头绪以前,我花了点时间看完那整整一百二十册的成长纪录,陪她走过长长十年的人生路,我没有料到,自己的视线会从此再也无法离开她身上。

  我知道她生活中大大小小的每一件事。

  她待过小姑姑家。小姑姑有四个小孩,一家六口挤在二十坪大的房子已稍嫌拥挤,她连自己的床都没有,每晚必须打地铺。

  后来她姑姑随便找了个理由,借故将她丢给小阿姨。

  小阿姨并不是很情愿收留她,她若要住下来,就必须分摊家事。

  说好听些是分摊,事实上,家中另外两个小孩可以玩耍、打电动,只有她必须担下所有的家务,面对学校辅导人员的关心,她还笑笑地说:“很好啊,现在有床睡了。”

  她其实知道,小阿姨会将苹果藏起来不让她看到,偷偷塞给自己的小孩吃;她的便当里,永远只有青菜及肉骨头,有时忘记带便当去学校就得挨饿,因为没有人会替她送便当。

  于是她学会不去看表哥、表姊便当里的鸡腿、学会苦中作乐告诉自己,她又不是白雪公主,没有非要吃苹果不可。

  更大一些之后,她是住在舅舅家,那时她刚国中毕业。

  寄人篱下这些年,她已经学得很会看大人脸色,也超龄地懂得人情世故,不用人家开口,她主动表示说要读夜校,白天打工补贴生活费。

  舅舅人不坏,只是喝了酒后,酒品很糟,舅妈全力维护自己的孩子是人之常情,她便成了现成的炮灰,身上有时会带伤。

  等到隔天天亮,舅舅酒醒了,也就没事了,她也觉得还可以忍。

  真正让她离开舅舅家,是因为舅舅时常带那些酒肉朋友回家喝酒,以前就只是帮他们准备下酒菜,有一回,舅舅一个朋友藉由酒意对她上下其手,让十七岁的大女生吓坏了。

  皮肉痛可以忍、物质上的差别待遇可以忍、生活中大大小小的挫折她统统可以笑着说没关系,唯有身体自主权,她没有办法笑着说随缘。

  她没有说明缘由,坚持搬离舅舅家,住进学校宿舍,舅妈阻止无效后,扬言她走了就别再回来。

  每当寒暑假,室友打包返家,她只能安静坐在一旁,看着别人忙碌;家家围炉团圆时,她是一个人坐在宿舍吃泡面,不知道自己能回去哪里。

  更小的时候,她还会被排挤。事情刚发生那几年,街坊邻里都知道她是谁的孩子,在学校没有人要跟她交朋友,走在路上常被指指点点,更顽劣的同学还会恶意欺负她。

  但她还是一个人很勇敢地长大、很勇敢地变成可爱又开朗的女孩。她让自己成为那么美好的一个人,我怎么可能移得开视线?

  连我都不知道,在这些事情过后,她怎么还能笑得如此灿烂?

  一回又一回,我从研究她的笑容,到最后,心疼她的笑容。

  我延续了父亲的行为,在他过世后持续支付征信社款项,像个变态偷窥狂一样在暗地里观察她。

  后来的这几年,陈年旧事早被淡忘,没有人再指着她说是杀人犯的女儿,开始会有异性向她表示好感。

  这也不奇怪,她虽然不是什么绝色美女,人长得也还清清秀秀的,很耐看,笑起来的样子会让人看得心情都好了起来,重点是个性很好,是适合娶回家的那种好女孩,有眼光的男人就知道。

  可是她一个都没有接受。

  她和谁都能打成一片,工作上的同事、学校的同学,爱玩爱笑,男生女生都喜欢和她做朋友,但却始终没有与谁走得特别近。

  她现在过得愈来愈好,生活慢慢稳定下来,虽然一天到晚狂兼差,忙得像颗停不下来的小陀螺,但是日子过得很充实。

  我看着征信社最新一期送来的照片,一张又一张。每次只要有她最新的消息,我都要反复看上无数遍才舍得放下。其中一张是她帮同事庆生的照片,散场之后,一转过身,眼底不经意流露的寂寞。

  她很好吗?也许。但一个人久了,难免孤单。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找个人来陪伴呢?明明身边不乏异性向她表示好感。

  我开始思考,她会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我知道她一直想要有个自己的家,有一年和同学去放天灯,她就是这样写的。是不是,生活更稳定些,她就会考虑了?

  找一个男人,组成平凡的小家庭。

  我向征信社问了她现在承租的房子产权数据,私底下联络屋主,与对方议妥,用市价的七成将房子卖给她,其余差额由我补足。

  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能为她做更多,但不行,董允乐不是傻瓜,一定会起疑的。

  接着,有个常来的客人,总是藉买东西之便,在结账时跟她攀谈,追求行径一天比一天更明显,而且比其他人都还要来得积极。

  他们开始熟了一点,她会响应的话也多了一点,然后答应跟他去吃过一次饭,再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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