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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他从头至尾皆很清楚,他的父兄,真的死得不冤,就连丝毫可让他们狡辩抵赖的余地都没有,他们,确实有罪。

  已凉的泪珠悬在他削瘦的下颔上,挣扎许久,终于落至地面摔碎成一地呜咽的泪光。

  ***

  自被关进了这黑牢起,对他来说,时间的流动变得异常地缓慢。

  漫长的等待似是永无尽处,这让他,一直都不敢睡、不敢歇息,犹如死囚将颈项悬在断头台前股,百爪挠心地等待着首级落地的那一刻。他不敢片刻放松绷紧自己的身子,不敢纵容自己松缓些许神智,只因他怕,他怕这临头的祸事,会自父兄身上蔓延至他朝中的友朋身上。

  他的父兄已是负了国,在那沉重的罪愆下,他断不能再让那些一心为他设想的友朋,也被无端地牵扯进来,并进一步因此而送了命,因他.从来都不愿有负于人。

  直自沐伯的口中亲耳听到了那噩耗为止,他一直都不敢承认,此案确实已定是终结了,就算是此刻,他还是不太能相信,陛下确实已将叛国卖国之罪钉牢打死在他父兄身上,并无祸延至朝中众臣的打算。他生怕事情一旦突生了什么变化,那么,好不容易踩过满地荆棘走到今日的他,恐怕得携着这份焚心的煎熬,回过头重新再走一回。

  聆听着泪水滴落的声音,被蒙去了视线的沐策,看不清眼前这片不知要伴他到何时才能休止的幽暗,也看不清昔日父兄身在马背上风姿飒朗的身影,他甚至就连自个儿也看不清。

  独自待在这黑牢中等待了那么久之后,在这夜里,他总算是可以低下头来,对自己的心好好承认,那些曾经拥有的过往,和在这世上,曾与他血浓于水的亲人,在今日……

  俱已不在了。

  ***

  三年后

  天元四十六年,适逢圣心太后七十大寿,陛下特颁圣命,大赦天下。

  原本以为此生决计再无希望踏出黑牢的沐策,在此一波大赦中,竟意外地也受到了恩典。

  陛下特意下了一道圣谕,将他由终身黑牢改判为流刑西北雪漠二十年,入秋后立即执刑。

  沐策还记得,起程的那一日,云京城中,难得地漫着一层薄薄的雾气,他坐在木制的囚车里,透过牢栏的间隔往外头看去,白色的薄雾与天顶上方的灰云厮磨交缠,将整座云京笼在云里雾里,怎么也看不清,就如同他的未来般,远看不见前方,近看不见退路。

  他不知,这一走,此生是否还能有机会踏上这片土地,他亦不知,在相隔千里外的雪漠那儿,又将会有什么样的日子在等待着他。

  可才踏上远行不过一个月,沐策的心中便不再存有半点微弱的期待星火,因他很清楚,无论他再如何对未来抱存希望,他的一双脚,决计是没有机会踏上雪漠那一方土地的。

  在这路迢道远的赴刑路上,白日里,金秋灿灿的艳阳,日日在他头顶上露出炙热的狞笑,在天际舒展着手臂,炽烤着他暴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入了夜后,这三年来从没间断过的鞭刑,依旧夜夜领在他的身上,再任由深夜与黎明交会时分的露水,像只噬人的兽,一口一口地浸冻他的身子。

  这般水深火热的日子,哪伯新伤旧创不断的他再能隐忍,他最多也只撑上了一个多月,如此时而中暑时而风寒地隔着过日子,就算是铁打的人,也不得不倒下对天地称臣认屈。

  这日黄昏时分,向来走在官道上的囚车,一反常态地远离了城镇,来到了一处偏僻的山脚下,两名随行的押囚官将昏睡了数日的沐策自车上拖下,其中一名押囚官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可还有气?」

  「出多进少了。」他皱着眉,退了几步避开沐策身上那冲天刺鼻的汗臭味。

  「倘若他撑不下去,这囚,咱们还要不要押?」

  压根就不打算远赴雪漠的押囚官,扳着僵硬的颈子,「我看,咱也甭押了,反正这小子病得去了半条命,加上陛下本就存心要他死,不如我俩就地解决他就是了。」

  过于粗鲁解开手铐脚镜的动作,猛然将发着高烧昏睡不醒的沐策给惊醒,他的身子大大一震,这才发现,押着他的囚车不知何时早已停下,且四下静寂,不闻任何人声。

  「沐二少,你也别怪咱哥俩心狠,依你这又是伤又是病的,横竖也撑不过这一路上的颠簸。既然流刑到西北雪漠是死,伤病过度也是死,不如就由我哥俩在这儿直接送你上路,你看如何?」

  沐策闻言,极为缓慢费力地睁开眼缝,过久未进食未饮水,仅仅只是睁开眼这一动作,仿佛就已耗去了他浑身上下所有仅存的气力。

  「这三年来身在黑牢中的你可有所不知啊,就为了你沐家一家子,咱们陛下可是日日拉长着脸过日子。」押囚官蹲下了身子,调笑地拍着他不见血色的面颊,「就因你的不死,陛下便益发心里不痛快,可偏偏陛下又寻不着个可光明正大杀你的理由。你说说,要是再这么让陛下不痛快下去,这还让不让上头的大人物们过日子?」

  堂堂一国之君,器量竟狭小如斯,一心只为泄愤而欲置他于死?杀人不过头点地,他父兄皆已在午门前伏法赎罪这还不够,还非得要他这无罪之人一解陛下心头之恨?

  沭策几不可见地喘了喘,微眯着眼,就着林里昏暗的天色打量着四下……深山野林,不见归鸟、难觅人迹,的确是个杀囚弃尸的风水宝地。

  「所以说,你也别怨我,我就老实告诉你吧,其实今日要杀你的并非只陛下一人而已。」押囚官一手揪着他胸前残破的衣襟,半拖半拉地将他自山道上挪开,还不忘要他做个明白鬼。「你以为这三年来,是谁在对你下毒?除开陛下外,还有东西两宫的娘娘要你死,太后娘娘她老人家也要你死,你若是再这么拖着耗着不死,我们怎么向顶上的人交代?」

  「同他说那么多干啥?快给他几脚就是了。」另一名倚在车畔的押囚官不耐地提醒,「天就快黑了,出了林子后咱们还得找个地方过夜。」

  躺在路旁枯草丛中的沐策,不说不动地直视着押囚官庞大的身躯,矗立在他面前,仿若一座他永攀不过的死墙。

  押囚官朝他高高抬起一脚,「来世投胎时,记得要睁大眼睛看好人家啊。」

  直袭在他胸腹间的重脚,一下下地,令他的胸骨发出濒死般的声响,鲜血直自他的嘴角不断冒出,顺势流下的腥热血液令他的颈间湿黏一片,令人盲目的剧痛似是无处不在,他捱不过,几脚过后便昏死过去。

  天地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不再有日夜挽响起的车轮声,深沉甜美的睡眠,如同一坛蜂蜜般的暖水,拉着他安心睡至梦乡的最深处。他再也不必醒来面对这副半死半残的身子,也再不必清醒地面对那永无歇停的折磨,在他身后,人间之事已了,他只须放松了身子,漫步跨过死生之界……

  忽然间,某种温热热的触感停栖在他冰冷的面颊上,拖回了他远走的神智,意识模模糊糊的他微蹙着眉,感觉似是有人正摸着他的脸庞,而在他身下,则又再次传来了马车那辗过碎石所造成的震动。

  将他半抱在怀里的来者,不停的以巾帕拭去他嘴里冒出来的血沫,并抬高了他的上半身以防他呛血回流至肺中,那双温柔的手,似是看出了他的需要般,徐徐轻抚着他因疼痛而不断抽搐的四肢。他微微动了动,挣扎地想睁眼看清来者究竟是何人,和接下来他将面对的,又将是死抑或是生。

  「别动,你伤得很重。」属于女子的绵软音调,轻轻在沭策的耳畔响起,适时地制止住了他加重伤势的举措。

  与自家小姐一块坐在车后头帮忙的花婶,在又湿透了一条巾帕后,忍不住扬声向坐在前头赶车的自家夫君催促。

  「老头子,动作快点,人都快没气啦!」这些血都是打哪儿冒来的呀?这小子是打算吐光所有的血不成?

  忙得一头大汗的花叔应着,「我这下是在赶了吗?」真是的,山路歪歪曲曲地扭着,活像一条蜿蜒在山脊上的小蛇,天色又暗得就快不见五指,这能教他快到哪去?

  「忍忍啊。」苏默将沐策置在怀中,俯身在他耳边说着,「就快到家了,你再忍忍。」

  家?他哪还有家……

  吹拂在他耳际的温热气息,瞬间揉散了他的神智,也抽光了他的力气,他的颈子略略朝旁一歪,又再次投向昏迷的拥抱中。

  不知过了多久后,再次苏醒的沐策,隐约地听见在这干燥暖融的屋里讨论的人声,且音量愈来愈大也愈来愈吵。他勉强辨认着声音的来源,就在方才,那个曾在车上安慰他的女子,似乎正忙着在屋子里指挥着,又是命人添炭火,又是询问厨房里的热水烧好了没。

  喉间极度焦渴,沐策忍不住伸舌轻舔干燥龟裂的唇瓣,不想这么一动,浓浓的血腥气味顿时充斥在他的口鼻间,呛得他忍不住又再咳出几缕犹哽在喉间的血泡。

  屋内细细碎碎的人声霎时远去,许多人影朝他俯探过来,那几双自四处伸向他的掌心,有的忙托高他的后颈替他擦去嘴边的血丝,有的侧托着他的身子,在他身后规律地轻拍着,还有一双和暖的小手,则撩开他腕间的衣袖,小心地替他诊起了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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