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若屏。”有人唤她,拍拍她的身体。
她掀开被子,便见到了王明瀚,他换了一件格子衬衫,套上休闲夹克,比起平时正式西装的模样来得俊朗多了。
“你起来。”可是板起脸孔时还是一样老气。
“做什么啦。”她不想以躺卧的姿势和他说话,便坐了起来。
王明瀚走到旁边另一张陪病床,放下一卷包包,再摊开来铺在床上,原来是一个睡袋。
“进去。”他指向睡袋,示意她移动。
“不要。”
“你那边有出风口,医院怕有感染,冷气温度向来调得很低,那条被子挡不住,你要是感冒生病了,是要怎么上班?”
最后一句话最管用,她默默踩了鞋子,走到那张床坐了下来。
“你会用睡袋吗?”
“会。”她伸脚上床,弯身去拉拉链。
“我明天早上八点过来载你去上班。”
“我自己搭公车。”她下午本来要骑机车赶来,是众人怕她心神不宁出事,强力反对,这才改搭计程车。
“你搭车要花一个半钟头以上,我三十分钟就可以送你准时上班。”
“再说。”
“你在医院睡不好,坐我的车可以好好休息,公司还有得忙——”
“你烦不烦哪!”她突然被激怒了,扬高声音打断他的罗嗦。
可恶!他以为他是谁啊!非亲非故的,认识他的时间前后加起来顶多算半年,而且都是工作往来的关系而已,他们能有什么私人交情?爸爸生病关他什么事?他又何必躲在旁边看她不回家、不吃饭,还来管她怎么睡觉、怎么上班?!
她讨厌他介入她的私生活,她不要他来知道她发生什么事!
抬眼瞪视,还想吼他回去,却见他静静地站在那边,对她的爆发全无反应,只是以那双专注的眼眸深深地看她。
“你该睡了。”
睡就睡!她今天很累,没力气跟他僵持,便碰地用力躺下来,拉链也不拉,便侧了身子去看墙壁。
感觉他在帮她整理陲袋,她动也不动,手机却在这时候响了。
“萧小姐,萧建龙先生量不到血压,有生命危险,请你赶快过来。”
“我……我在外面,我这就过去!”她无来由地心慌,挣扎着坐起,弯了身子穿好球鞋,猛然一起身,竟是头昏眼花,晃得她站不稳脚步。
一双手臂及时按住她的肩膀和背部,稳住了她的身子,她知道自己被牢牢扶持着,不会跌倒,心情略为稳定,但声音还是颤抖了。
“我爸爸他……”
“我陪你去看他。”他的臂膀始终稳稳地扶牢着她。
***
“萧若屏?若屏!”
朦胧沉睡中,有人轻轻推她的屑。她好累,身体像一座山那么沉重,连翻身都懒了,她不想醒,眼皮黏住继续往梦里沉睡下去。
“若屏,你闹钟响了。”一只温热的手掌轻轻拍她的脸,伴着那耐心的温煦嗓音:“你待会儿要去看你爸爸。”
爸爸?这个陌生的名词跳入脑海里,她猛地清醒过来。
睁开眼,她看到的是王明瀚的脸,同时才听到手机的闹钤声。
到底看到他几天了?她数不来,她只知道,她在医院睡几天,每天早上起来也就看到他几天。
前两天她还会自己起床,眼睛一睁开,就见他西装笔挺,坐在那边看报纸或点着手机,这两天她却是越来越累,得靠他来叫醒。
眼皮重重地,她还是楞楞瞧着那双黝黑的瞳眸,那里头有些什么东西好深好深,她想探索进去,却随着漩涡越卷越深,探不到底了……
“你还是再睡一会儿,我帮你进去采病。”
“我起来。”她闭眼,再睁开,从睡袋伸出手,按掉手机的闹钤。
她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累得爬不起来。手撑着床面,就是坐不起身,还得靠他扶起,轻拍她的背两下活络筋骨。
她脚踏实地,拿手抹了抹脸,做个深呼吸,过去洗手间梳洗后,正好赶上加护病房的开放时间。
父亲还是沉睡,医师过来告知几项检验数据,情况似乎更糟了。
她木然听着,能做的,就是拿毛巾帮爸爸擦脸,用乳液抹抹他干燥的皮肤,运动一下他的手脚,感受着那明明是父女血缘、却十分陌生的触感。
开放时间结束,她脱下隔离衣,洗了手,走出加护病房,往来的人潮里走来王明瀚,递给她一袋东西。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热热的,这是她的早餐。她不饿,但她就是想摸这种热热的感觉,很实在,不是陌生空虚而让她怀疑的。
“去上班了。”他说。
她已经无法拒绝他的好意。他每天一早就过来医院,叫醒她,递给她早餐,跟她说顺路载她去上班;她时间紧迫,身心疲劳,只能跟着他走。
上了车子后座,她顺手拉起他放的一条薄毯往身上盖,喝一口豆浆,吃一口蛋饼,便将早餐塞到座椅置物袋里,歪着身子闭上眼睛睡觉。
毋需匆忙赶车,不用担心睡过头,她尽管睡就是了,他会载她回住处换衣服,然后再载她去福星上班。
再怎么不想倚赖他,还是倚赖了。睡梦里,她继续往黝黑的漩涡沉坠下去……
***
医院几度发出病危通知,萧建龙不曾清醒,终于在第七天因肺炎并发器官衰竭往生。
萧若屏只请两天假,处理完该亲自办理的事情,然后在周末狠狠地睡了两天;星期一回到公司,照样勤奋工作,大声讲话,同事们知道她父亲离家出走年,未曾尽到养育责任,让她小小年纪就得出来工读养活自己,倒也对她的“不悲伤”不见匿,只是劝她多休息。
两个星期后,周六下午,火葬结束,萧若屏捧了骨灰坛来到宝塔。
陪同她的还有谢来宝一家四口、郑老师夫妻,以及王明瀚。
她将骨灰坛放进双人塔位,里头已先放有另一个骨灰坛。
“妈,爸爸来了。”她低声说。
她轻轻挪摆两个骨灰坛的位子,让他们相偎相依在一起。
“妈,以前你常说,爸爸都不回家。”她温柔地轻抚母亲。“现在他回来了,你们永远在一起了。妈,你不要再哭了喔,身体都哭坏了……”
她的话声转为哽咽,她身后的郑师母和谢许碧珠已掉下眼泪。
“爸,你要乖乖待在家里陪妈妈喔,喜欢我买给你们的新房子吗?”她摸摸父亲,再摸摸母亲。“妈,爸,你们要幸福喔。”
抚了又抚,摸了又摸,再朝两个骨灰坛合十礼拜,她掏出一张护贝照片,放了进去,却是看得痴了。
那是她唯一保存的一家三口合照,年轻英俊的爸爸,美丽带笑的妈妈,还有三岁调皮可爱的她;她也在这里陪着爸妈,这里就是他们的家。
“妈妈啊!”她突然放声大哭,全身无力地跪倒在地。
“若屏……”郑师母和谢许碧珠过去扶她,眼泪也掉个不停。
“咩姐……”谢诗燕哭着抱住她。“你不要哭啦。”
嚎啕哭声震动若每个人的耳膜,郑天诚掏出手帕拭泪,谢来宝则是拿手背猛擦眼睛,谢宏道鼓着脸颊,忧心皱眉看他的咩姐。
王明瀚凝望那个哭得剧烈起伏的身子,视线模糊了,心也一点一点地让那哭声揪痛了。
他一直以为她不会哭,她够坚强,也够毅力,那段期间她每天奔波于医院和公司,还睡在医院不怎么舒服的陪病床,她都熬过来了。
原以为这两个星期的空档可以让她稍稍恢复元气,然而,任谁都看出她瘦了一圈的身子还是一样消瘦,中午便当也常常放着不吃,偶尔就见她吞几块饼干,不然就是到下午才吃他的面包。
多年以前,他倒掉一个她没动过的便当,后来想起时,总会怀疑她是否还在饿肚子……
他蓦地感到心急,她到底会不会照顾自己引意志力可以撑,身体是血肉做的,不吃东西是要如何撑下去引
哭声持续绞紧他的思绪,他只能抑下这份无谓的着急和心痛。
“呜呃!”萧若屏猛地一个收声,抬起头,抹掉眼泪,吸吸鼻子。“我哭完了。宝姨,师母,我们回去了。”
“妈呀!呜呜……”谢诗燕兀自哭得不能自已。
“小燕,宝姨在这里,你哭什么啦!”
大家含泪笑了,一行人缓缓下了楼,走出宝塔,四个女人上了谢宏道的车,王明瀚则是载了郑天诚和谢来宝。
弯弯曲曲驶下山路,过了许久,车上还是沉默,直到公路旁边出现波浪涌动的大海,坐在后座的谢来宝才叹了一口气。
“唉,我今天第一次看到妹呀哭,哭得我心酸酸的。”
“我是第二次。也是这样,哭完了,就收拾眼泪,继续勇敢面对明天。”
坐在前座的郑天诚说得戚慨,忽然拍一下大腿,转头去看驾驶人。“对了,上次我看她哭,就是她被王业赶出来的那天。”
“是因为赶出来这件事吗?”王明瀚很镇定地问。
“不只王业的事,她爸爸欠了赌债,去地政事务所办理遗失权状,申请一份新的,然后订个假买卖契约,将房子过户给债主。他们过来开门,又发了存证信函要若屏搬走,你说,她怎能不绝望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