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说太子党的那些人说他已经由潜伏的豹变成了喝醉的猫。
一只醉猫,何必挂心呢?
房顶上忽然有道黑影一闪而过,他的眼角余光捕捉到那道晃动的影子,于是他挥了挥手,让在身边服侍的宫女下去,重新关好内室的门窗,将户外与房内隔成两个世界。
他轻轻打了个响指,一道黑影从空中飘落,跪在他的脚边。
“说吧。”他望着那黑影,淡淡开口。
“殿下,北平王已经决定入朝,奏折明天会送到陛下那里,不过陛下似乎也有其他的打算,秘密召见了四皇子,谈的是什么却无从得知。”
“父皇和老四一天到晚都神秘兮兮的,谁也不知道他们在琢磨些什么。”朱世弘冷冷一笑,“不过现在他们应该还没有准备齐全,所以老四乖得像只温顺小猫。比起我和太子,父皇看他要顺眼得多了。”
“但这江山早晚不是您更是太子的,这一点陛下也肯定明白。”
朱世弘面对湖水,负手而立,良久他开口道:“欧阳,接下来这几年施南会有很大的动荡,对我来说这一仗非生即死,我交给你一件事……我若是输了,不要让他们把我埋在皇陵,因为太子必定不会让我风光下葬,而我也不想死后还任由别人摆布。”
欧阳晔惊诧地抬起头:“殿下,大战之前为何先言不祥之语?”
“这些话我不能对别人说,但你是我这些年来唯一信得过的人,所以我只和你说。若是我输了,想办法把我的尸首带出皇都,若是尸首带不走,就烧成灰撒在湖里吧。这片湖水连着鸿雁江,我去年在督造石桥的时候曾路过鸿雁江,很喜欢那里的风光,希望有朝一日,能于那里终老。还有……”
他低下头,撩起腰带下方挂着的一串饰物中的一件,“记得连同这件东西一起葬了。”
欧阳晔微微直起身看向他手中之物——那是一个小巧的香囊,银灰色的丝绸为底,上头有着黑色的盘龙祥云花纹,看上去并不是很贵重的东西,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但殿下望着这香囊的眼神却是从未见过的温柔专注,仿佛这件东西是他视逾生命的至贵之宝。
这件香囊,是什么人送给殿下的重要礼物吗?
第7章(1)
北平王朱世文要入朝主事的消息在两日之后不胫而走,一时成了众臣议论的话题。人人都知道他身子骨弱,尚文不尚武,虽然深得皇上宠爱,但是谁也没指望他真的能入朝主事,没想到突然间他就可能要成为继太子和二皇子之后,又一位“朝中主子”,怎不令人惊讶?
没过多久,众人知道皇上竟然将六部中最举足轻重的户部交给朱世文打理时,更是大吃一惊。
要知道六部之中,兵、工、户三部向来是重要的。这些年来,礼部和兵部大权始终由皇上独揽;工、户、刑三部归属太子;吏部为朱世弘统辖。三足鼎立已成定局,现在却突然插入一个不被人放在心上的朱世文,还硬生生从太子手中抢走了户部,简直是出人意料到了极点。
太子那边的人马得到这个消息时,顿时闹得鸡飞狗跳,纷纷求见皇上,提出许多理由要求收回成命,但皇上似乎心意已决,无论谁来求上奏一律驳回,甚至说再有谈及此事者,就要问责太子,这才让纷纷扰扰的朝堂平静了下来。
但这“平静”又能维持几时呢?
当简依人捧着空花瓶走出吉庆宫时,迎面走来的正是怒气冲冲的太子,两人乍然碰到,两年前的那一幕立刻在两人心中重现。
她心中恼恨,却面无表情地回身向随侍的宫女说道:“这宫门的台阶是不是好久没有打扫了?竟然这样脏污,等会儿记得从蔚然湖上多打些水来,好好地洗一洗。”
“弟妹这是发威给谁看呢?”朱世隆冷笑一声,“如今你做了北平王妃,比起当年可是气派多了,但是也不必连太子我都不搭理吧?”
“参见太子殿下。”简依人微微屈膝,“殿下是有要事找王爷商谈吧?王爷昨晚咳了一夜,刚刚才服药睡下了,殿下不如改日再来。”
“哦?世文又病了?那我更要好好探望一下了。”他不等她阻拦,拔腿就闯了进去。
简依人犹豫了一下,只是抱着花瓶没有移动脚步。她斟酌着自己是该回去还是该走的好,想了又想,他们兄弟之间的事情还是他们私下商议较好,自己应该避嫌才是。于是她按照初衷缓步离开了吉庆宫,前往承恩宫。
走到一半,正好走到上次她与朱世弘相见的御花园门口,听到里面似是有人在说话,她犹豫了一下,忍不住好奇的伸头向内望了一眼,只见有个人的裙角从交错的花木中露了出来。
看那色泽款式不会是个普通的小宫女所有,而说话的人声音极轻,她也听不太清楚,正想离开,却忽然听到啪的一声,像是谁被打了一巴掌。
她原本要迈出去的脚又不禁收了回来,凝神细听,只听到里面有个女声压低嗓音叫了一句,“难道兰馨就这么白死了吗?”
兰馨?这个名字仿佛淹没在她心里很久了,虽然已埋得很久很深,但一并埋下去的痛楚却总是隐隐纠结着她的心,让她有时候即使已经入睡,却又从梦中惊醒。
娘,这是娘的名字,但是在这深宫之中,谁会忽然提到娘的名字?这句话的背后又隐藏着什么秘密?
她抓着门上的石砖再次悄悄探头看去,只见那红色的裙摆轻微的晃动,好像说话之人的情绪极为激动,而在那女子的对面好像站着一个人,看穿着是名男子而且还是个官员。那男子说话更为谨慎,声音细微得让她什么也听不到。
她僵硬地伫立了好久,却没听见园内的人说了些什么。之后,她好似听到走动的声响,便立刻转身走向外面一片密密的桃树林,将自己的身形遮掩起来。
好一阵后,她看到一个男子的背影从斜对面离开,那背影已没有了年轻人的挺拔,甚至沧桑萧瑟得和周围的景物极不协调,但这背影……却着实太多眼熟!眼熟得她不得不掩住自己的口,不让自己脱口喊出那人的名字。
接着是一名身穿华美衣袍的女子,急急往承恩宫走去。
这两人,怎么会是……她和他?!他们在此私会是做什么?
简依人心神不宁地走着,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猛然抬头时,只看到面前的殿宇上方有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瀚海殿。
她眼眶一热,转身往回走,碰巧殿内有人一边说笑着走出来,看到了她,一人叫了声,“王妃怎么到这儿来了?”
她急忙揉了揉眼眶,尴尬地回头笑道:“我只是顺着蔚然湖畔散步,没想到就这么走到这儿了。”
身后的两人正是朱世澜和……朱世弘。
他望着她微红的眼眶,眉心一蹙却并未开口。
朱世澜打量了两人,立刻笑道:“巧了,我刚刚还和二殿下说起王妃呢。你是简方大学士的女儿,对于诗书字画的鉴赏功力必属上乘,二殿下这里有一幅画,他说那是前朝易名真人的手笔,我不信,所以我们俩为此打了一个重赌,要找你来鉴赏一下看我们谁输谁赢,结果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我?”简依人被他的一番话说得晕头转向,“我未必看得懂……”拒绝的话说到一半,眼神与朱世弘一碰,赫然明白这是四皇子故意找机会让她进殿说话,便改口道:“只能粗略地看看,若看错了,四殿下别罚我银子。”
三人转身一起要进殿,走着走着,朱世澜又假借要去找些点心便走开了。
简依人站在正殿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朱世弘却朗声说:“画在殿里,就请弟妹好好评点一番。”
她这才迈步走了进去,身后一同走进的他忽然揽住她的肩膀往怀中一带,将她反压在门板上。这是个死角,外面的人根本看不到殿内两人的情形。
他的额头点着她的,一只手握着她的下巴,低声问:“怎么好像哭过了?”
“我……刚才在御花园看到了两个人。”她低喃着,“好像是……容妃和我父亲,”
他沉默片刻,问道:“怎么了?你怀疑他们两人有私情?”
“我不知道,他们提到我娘……说我娘不能白死什么的,其他的话我也听不清楚。”
他笑了,“就为了半句没头没尾的话,你便伤心成这样?怎么爱胡思乱想,哪里还像个堂堂的王妃?”说着,从袖子中掏出一块手帕给她拭泪。
她觉得这手帕的颜色太过熟悉,夺过来一看,不禁惊讶地低呼,“呀!这块手帕怎会到了你的手里?”
当年这方银灰丝帕落在湖水中,为了捞它还差点搭上自己的性命,却没捞到,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最终居然悄无声息地落在他的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