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世文听毕立刻郑重回答,“父皇,儿臣知道您对母后深情不渝,但是一国大任绝不能这样草率决定。平心而论,儿臣之才绝对是众皇子之末,就算儿臣不是自幼多病,也难以承担父皇的重托。”
朱祯裕拍拍他的肩,“这件事你知我知即可,不必说出去,你先好好养病,日后的事情……”
“儿臣不图日后,只说眼前。”此时的朱世文不同于平日里那个天真无邪的少年,他的语气凝重、神情庄严,眼中闪烁的成熟和睿智就连皇上也不曾见过。“儿臣知道父皇还有个心事没说,那才是父皇真正将户部交给儿臣打理的原因。父皇不说儿臣便大胆一猜,如果说的不对,还请父皇指正。”
见朱祯裕没有吭声,似是默许,朱世文这才大胆地说:“外人都以为父皇生性恬淡,重文不重武,但儿臣知道,父皇一直有吞并苎萝,使两国合一的雄心壮志,只可惜国内实力不足,又没有可以倚重的贤才帮助父皇施展抱负,才将事情拖延至今。而户部是六部之中的咽喉之地,更是国家的命脉所在,但也是私欲横流的动乱根本,父皇很是担心户部如果出了事,会影响日后大计,但一时间又没有好的借口将户部上下彻查一遍,儿臣的自请入朝正是个机会。将户部强行由太子手中转给儿臣,便是希望藉儿臣之手查出户部内的弊端,儿臣所言是否正确?”
朱祯裕的眼中有惊讶又有赞许,“父皇以前是小看你了。而你说自己之才是众皇子之末,也太看低了自己。”
他又露出一抹顽皮的笑,“那就是说,儿臣猜对了?”
“这几日有何发现吗?”直接了当地问。
“有。”朱世文点点头,“所以即便儿臣病倒,户部亦不能交回原主。儿臣和依人这几日一直在查户部的帐,发现其中虚报、瞒报、漏报甚至是帐不对册的情况颇为严重,令人触目惊心。儿臣恳请父皇允许儿臣继续彻查……”
“你的身体这么差,这件事还是交给父皇吧。”
“如果父皇接手,就意味要和太子正面交锋了,但大哥做太子这么多年,手下已有谋臣无数,羽翼丰满,若非万不得已,父皇不宜动他。”
他侃侃而谈的内容让朱祯裕不断睁大眼睛,“这些事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朱世文咬着唇尴尬笑,“其实只有一半是儿臣自己想出来的,另一半……是别人帮儿臣想的。”
“别人,谁?”
他小心翼翼地回答,“依人。”
偷瞄了一眼,见父皇神情严峻,他忙替简依人解释。
“父皇千万别以为依人有什么图谋之心,她只是怕儿臣盲目做事,所以想帮儿臣一把,这些日子多亏有她。”
朱祯裕苦笑着摇头,“朕岂会怪她?朕只是感慨自己真的老了,苦藏了一辈子的心事,竟被个小辈轻而易举地看穿了。既然你们已经分析得如此透彻,你们倒替朕想想,朕该怎么办?”
朱世文此时才轻声抛出一个提议,“父皇为何不重用二哥?”
“他?”脸色又是一沉,“他至多只是辅国之王,你二哥不同于太子,他为人刚愎自傲又心机深沉。他的路,朕会为他安排好,你就别操心了。”
“那,这些日子我可不可以请二哥帮我?”
他闭紧双唇,双眉紧锁,“除了你二哥,就没别的人可以协助了吗?”
“总不能去麻烦四弟吧?”朱世文眨了眨眼,“四弟到现在还管你叫陛下,从未叫过您一声父皇。我不知道父皇为何要收养他?但是我想父皇和四弟之间必然藏着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秘密,但即使如此,父皇也给绝不可能将大位传给他。所以户部这么重要的位置,我也不放心让四弟插手来做。”
朱祯裕皱着眉问:“你就那么信得过你二哥?”
他神情庄重地答道:“父皇还记得小时候您曾带着我们几个兄弟一起去打猎的事吗?那次有只不知饿了多少天的野狼突然跑出来,一下子惊了我骑的小马,害我从马上摔了下来。那时大哥离我最近,却吓得拨马就走;父皇则是回身去找弓箭,并喝令侍卫救我。”
“唯有二哥一言不发的从马上飞身而下,挺身挡在我面前。同样的,如果有朝一日施南遭遇大难,太子便是只图自保的人;父皇是尽全力救国的人;而二哥,他却是唯一一个愿以命相搏的人。所以儿臣不信二哥,又能信谁?”
朱祯裕默然望着他,神情动容,沉吟许久后,起身说:“你今日说了太多话。耗了很多精神,父皇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父皇,儿臣刚才所说之事……”急问一句。
他哼了声,“你说得如此透彻,父皇又怎能不依你?”
朱世文高兴得几乎手舞足蹈起来,跪在床上磕了个头,“谢父皇。”
第8章(1)
夏日的燥热在吉庆宫这里尤为明显。
当树上的蝉鸣正没完没了地叫嚷不休时,简依人还在小厨房里亲自扇着扇子为朱世文煎药。
宽大的宫装长裙在这里成了最大的拖累,所以她这两日都换上一身清楚俐落的短裙,袖子短窄只到腕口,裙子也只是刚好盖住脚背,她甚至连头上的簪环首饰都一并摘掉了。若是不认识她的人,乍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只怕会以为她是个普通的小宫女呢。
虽听到门边有声响,她头也顾不得抬,以为是太监宫女,忙着说:“药煎得差不多了,把药碗递给我吧。”
一只碗递了过来,她顺手接过放到炉子旁边,伸手去掀开药锅的盖子,一阵热气呼地迎面扑起,熏得她眼泪差点流下来,手指也烫得差点摔了盖子。
忽然有人按住她的手,在她耳畔说:“这么烫,怎能直接伸手,布在哪?”
她一惊,侧目看到朱世弘的脸就在旁边,有些失措,“你怎么来了?”
弯下身帮她把药锅从火上取下来,倒在药碗里,他一边做一边道:“父皇今天暗地里找我,说是这边有一些事情要我帮忙,但是又不想过于宣扬,惹得太子不高兴。”
“那是世文的意思。他一直想让你接手户部的事情,他趁这次生病和父皇提出这个要求,父皇当然不忍拒绝。”她一边回答,一边将那碗药放到托盘里。
简依人刚一转身,朱世弘忽然说:“别动。”她正讶异不解,他便抬起手用袖子将她的脸擦了一下,“‘满面尘灰烟火色’,你现在这副样子若是让世文看到,他大概要感动得哭了。”
她苦笑道:“还好你没说我是‘两鬓苍苍十指黑’。”
两个人并肩出了厨房,一同走向朱世文的寝殿。
“户部那边正如你所料,问题的确很大,我和世文已整理出问题最大的卷宗,放在了西殿的书房里,一会儿你可以看看,但是要以此撼动太子之位,恐怕还不太行。陛下一直不动他,就是投鼠忌器,你要想扳倒他,真得大费一番脑筋。”
“朝堂现在的局势就是这样,父皇之前没有防备太子 ,眼见他的势力坐大之后才恨不得镇压下去,同时还要防备我夺权,而世文是唯一可以完全放心的儿子,但身体却不中用……”
朱世弘站在寝殿门口,已经可以看到正坐在殿中的三弟。他的声音一直很轻,世文肯定听不到,可在看到世文的那一瞬间,他的眼神黯淡了下来。
“我们是不是错了?”简依人感觉到他语气中的凝重,心情也底落了,“是我们把他逼到现在这样的。”
他深吸口气,压下那些复杂情感,比如愧疚,漠然却又有丝叹息的答道:“你错了,我们只是为他引了路,但是这条路还是他自己选的。我们选了这条路后都不曾后悔,你也可以问问他是否后悔过。”
朱世文没有后悔。不只没有后悔,对于朱世弘能到吉庆宫帮他料理户部公务这件事,他是喜不自胜的。
因为不能惊动外人,所以朱世弘只是每天借着来探望三弟的机会,在西殿快速地将户部的公文从头到尾地浏览一遍,能够回复的就即时回复。当然,不是由他亲笔批示,而是让简依人模仿朱世文的口吻动笔回答。
朱世文身体好一点时,便会到这边看他办公,见他浏览公文既快又仔细,批阅意见一针见血,不禁感慨,“二哥,你真是帝冑之才。”
他淡淡道:“你若不想害二哥背大罪,这话就休要再提。”
“知道知道,这话在我心里憋了很久,只和你说说而已,不会外传的。”
朱世弘每次只在吉庆宫逗留半个时辰,而且是在晚膳之前过来,用膳之时便离开,绝不多做停留,所以外人都不知道户部之事现在已全权由他打理,反而惊讶于北平王的身体恢复神速,连处理公文的效率都大大提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