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樊守年先告辞回酒楼,而朔夜和卜拾幸则在樨香水榭住下。
樨香水榭是范姜伶的院落,就位在范姜老太君的北院东侧。
院落的格局不大,种植着各色花草,当中最浓绿的就是在围墙边的那列木樨树,每逢入秋之后,花信连发,香气袭人,所以这里才取名为樨香水榭。
还未入夜,卜拾幸已经沉沉睡去。
很吊诡的,这是她头一次入睡时作梦。
梦中,她看见许多模糊的人影,有好多教她心底发酸的笑语,当她睡醒时,脸上竟还带着泪。
她起身,看着陌生却又异常熟悉的厢房,心底像是有什么在悸颤着,催促着她推开房门往外走。
她知道这里是范姜伶的故居,猜想朔夜坚持在这里住下,是为了让她想起什么,然而她像是梦到什么,但是一睡醒全部忘得一干二净,唯有缠在心间的惆怅扯不断。
门外,雾气深浓。
天水城水气丰沛,总是让清晨显得雾气翻涌,她站在浓雾之中,迷惘着,突地嗅闻到一股香味。
顿了下,她扬开笑靥,直朝香味的方向而去。昨晚她睡得极早,没来得及欣赏这院落,如今眼前有浓雾遮蔽美景,但她却像识途老马,凭借香气,左拐右转,不一会工夫,穿廊渡小桥的来到围墙边。
那一整列的木樨树竟同时开花,香气清雅袭人。
「开花了。」她笑道,想起樨香院的木樨一直不开花,让朔夜企盼许久,要是找他来看,他一定很开心。
正要回头去唤他,却像是被这香气给迷惑,恍惚之间,她像是瞧见谁站在那儿,而她正在……
她的脑袋有点浑沌,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中,总觉得像是少了什么。
她不断地想,脑袋闪过一个画面,像是谁把一样东西交给她,而她……她缓缓地垂下眼,看着地面湿软的土,蓦地像是失心疯般地扒起土来。
哪怕弄脏她的双手、藏在土壤里的小碎石割破她的皮肤,她就是一迳挖着,直到挖了几寸深,她看见木盒盖,加快挖土的动作,拨去木盒上的土,小心翼翼地打开木盒,便见一只深褐色木笛躺在锦缎之间。
拳头大小的木笛,扁平的笛身上有七个孔,上头系了条红线。她颤巍巍地拿起它,闻着未变的木质香气,缓缓地含着吹孔。
她徐缓地注入气息,那如丝般的乐音融在空气里,柔和地跳动着,在雾气之中,快速地传到范姜府的每个角落。
一听到那笛声,范姜老太君蓦地清醒过来,错愕地瞪着床顶,一边听着那厚沉扎实的笛声,随即挣扎起身。
「伶儿!」她喊道。
她不会听错,绝不会听错,这是她最疼爱的小女儿的笛声。她尚在世之前,总喜欢在清晨吹奏,有时仅是几个单音,有时是俏皮地随意吹奏。
她偏爱竹笛声,那是因为每每听到就能缓解她对女儿的思念,让她闷在心间的痛消解许多。
然而,那特殊木笛唯有女儿才有,放眼天底下,再没有人能够吹奏出令她闻之落泪的乐音。
那么……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老太君?」守在外头的丫鬟一听到声响,立刻进门,却见她泪流满面的坐在床畔。
「这笛声是从哪里传来的?」一抹泪,她问道,气急而微弱。
「像是从樨香水榭传来的。」丫鬟忙道。
「我要去看看。」顾不得发未梳、袍未着,她抓着拐杖就要往外走。
她要知道,是不是她的伶儿回来了!
多少年了,女儿不曾入她的梦辞别,教她坚信女儿还活着,就算文予懿证实她香销玉殒,就算这个声是从黄泉而来,她也要亲眼目睹,她要再见女儿一面。
她要向伶儿道歉,如果不是她一意孤行,花样年华的她不会如此早夭。
「老太君。」丫鬟赶忙跟上。
不知道是打哪来的气力,范姜老太君竟一拐一拐地来到水榭里,在一片浓雾之中,她只看见一抹纤瘦的身影,猛地倒抽口气,她双眸殷红地注视着。
「伶儿吗?」她哑声问着。
突来的声响教吹奏得正浑然忘我的卜拾幸顿住,缓缓地回过头,看着身形佝偻的老太君。
她该唤她姥姥,要不也得跟七彩姐夫唤亲家姥姥的,可是当她一开口,那泣血般的悲鸣,便是喊着,「娘……娘……」
曾几何时,娘亲已经如此年迈,行走得要倚靠拐杖?她是如此不孝,没有随侍在旁?她自私、她可恶,竟丢下最疼爱她的娘……让娘为她牵肠挂肚,为她寝食难安。
深深的内疚不断地涌出,几乎要将她淹没,悲伤如大水铺天盖地而来,教她哭得不能自已。
「伶儿!」范姜老太君哀切的唤着。
「娘!」卜拾幸奔上前,跪倒在她跟前。「女儿不孝、女儿不孝……」
「你回来了、回来了……」范姜老太君痛哭失声,紧紧抱住她。
她知道,怀里抱着的人不是女儿,可却又是女儿,她知道,她真的知道。
不远处的渡廊转折处,朔夜默默注视这一幕。
这并不是他刻意留在樨香水榭过夜想得到的结果,是她体内残留的记忆,或许是她对母亲的愧疚而揭开前世的记忆……缓缓移开眼,看着那被扒开的软土,他不禁笑了。
原来她把他送的木笛埋在那里。
第6章(1)
处在最熟悉的院落,身边还有她最挂念的娘亲,终究唤醒卜拾幸部分的记忆,虽然前尘往事还迷迷糊糊的,但至少她可以肯定自己是范姜伶的转世。
范姜老太君当下决定收她为义女,硬是要她留下来多陪伴几天。这个决定让范姜魁很傻眼,因为从此以后,他必须唤她姑姑。
至于朔夜,他压根不在意,毕竟卜拾幸确实是老太君的女儿,不过有一件事他就非常介意。
「……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凉亭内,伏旭脸色不耐地瞪着坐在面前却魂一守舍的师兄。
「有,我只是等着你跟我说,对方到底是谁。」朔夜一心二用,但其实大半的心思都摆在眼下人在北院的卜拾幸身上。
这座凉亭就位在北院和樨香水榭中间,坐在这里,他是见不到心上人,但是听得到她的声音,至少让他可以安心一点。
「我分辨不出来,对方已经存下结界。」伏旭叹口气。
明知道师兄根本心不在焉,他也没辙,还是得将所知的一切告知他。
只是北院那头听起来热闹得紧,和这阴霾的天候和冷沉的师兄相北,真是天差地远,让他很想回黑雾林。
「是吗?」朔夜沉吟着。「那天我把对方的咒给反弹回去,弄了纸人追踪,只能确定是在北方……我以为你对咒较为敏锐,可以探知起咒之人的所在位置。」
「要是那天我有在范姜府的话或许可以。」当时待在黑雾林的他只隐约察觉有人把咒反弹罢了。
「我倒是没想那么多。」朔夜听到后方传来笑声,不由得回过头去。
明明从这角度根本看不到北院的内部,但他还是习惯性地回头,岂料刚好瞧见从北院而来的范姜魁。
「伏旭,你来了。」范姜魁走近,热络地跟伏旭打招呼。
伏旭扬笑点头,朔夜则是似笑非笑地扬起笑眉。
「怎么,眼睛坏了,瞧得见伏旭,瞧不见我?」
「你还没走。」看向他范姜魁没好气地道:「是不是找不到大门?我差姚望送你。」
伏旭闻言,低低笑开。
有人替他治师兄,真好。
「客气一点,改天可是要唤我一声姑丈的。」
「原来你年轻的只有外貌,脑袋已经开始糊涂了。」他哼笑着。
朔夜立刻反击。「好啊,改天你家娘子要生产时,可千万别找我。」
范姜魁不禁一愣,看向伏旭。「执秀生产时会有什么问题?」虽说执秀身上的咒已经解开,就像个寻常姑娘般健康,但他曾经差点失去她,现在一提到这问题,还是会教他不由自主地发起寒颤。
伏旭决定保持沉默,不想卷入他们之间。
「你说呢?」朔夜皮笑肉不笑地道。
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范姜魁咬牙道:「我刚才说懿叔脑袋糊涂了,是指懿叔忘了,我本来就该跟着执秀唤你一声懿叔,何必再唤姑丈?」
「我比较喜欢听你唤姑丈。」称谓不是问题,纯粹只是想整治这个不听话的小孩。
「……姑丈。」
「乖孩子,你姑姑呢?」
「正在陪姥姥聊天。」一想到得唤一个年纪比自己小那么多的姑娘为姑姑,他就别扭,然而吊诡的是,她还真有姑姑的风范,完全视他为晚辈。
「去叫她出来,跟她说时候不早了,她姐姐捎来消息,要她今天回文府。」朔夜信手拈来一个谎言,说得很像一回事。
不能怪他扯谎,实在是已经黄昏了,她不适合再待在范姜老太君面前,免得时候一到,吓到老人家。
「可是……」
「跟她说,我在木樨树前等她。」他强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