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夜始终没有开口,收回目光直睇着桌面上的酒。
守年说的颇有道理,但拾幸的症状必是在娘胎时便落下的咒,如此巧合的情况,他很难不将两件事兜在一块。
只是……如果凶手可以找到伶儿转世的魂魄,为何他那时却找不到?
「唉,我似乎没能帮上你什么忙。」樊守年替他斟上一杯酒。「不过咱们二十年不见了,陪我喝一杯不打紧吧。」
朔夜淡淡勾笑,拿起酒杯敬他,却始终没将酒喝下。
樊守年不禁一愣。「你……该不是连酒都不能喝了吧?」
这下他才仔细地打量起这个老朋友,发现他面白如玉,其实是苍白如鬼,然而唇色却是异样鲜红。
「吃不下。」他无所谓地笑着。
这就是犯下禁忌的惩罚。他不老不死,也不能吃不能喝,每次月圆发作的痛苦,教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那么,要是到了月圆夜……」樊守年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二十几年前,他曾经见过犯下禁忌的咒术师每逢月圆便痛苦不堪,甚至七窍不断渗出血水。
「不过尔尔。」他哼笑着。
那折磨是痛,但失去伶儿是极致的椎心之痛,为了她而落得这样的下场,他一点都不后悔,要是时光倒回,他的决定一样不变。
「这……」樊守年想不出半点话安慰他,毕竟当初他和范姜伶的苦恋他也是看在眼里的,甚至一直从中帮助,然而最终的结局是如此悲惨,他不禁怀疑自己当初做的到底对不对。
两人对坐无言,直到外头突地传来细微的声响,樊守年起身,开了门走到外头,询问伙计。
觉得事情已问得差不多,逆夜也正打算要离开,走到他身旁,见他愁眉苦脸,出声问:「发生什么事了?」
「说是有客人突然犯病,要赶紧送到医馆去。」樊守年又是摇头又是叹气。
「不知道怎的,近来上门的客人,有几个回去之后都说染上重病。」
「是吗?」朔夜微扬起眉,眼角余光瞥见几步外的石板广场上有抹熟悉的身影,不禁脱口叫喊,「拾幸!」
这是怎么回事?这个时分她应该已经躺在床上,等待入睡石化,为什么却出现在外头?
正疑诧,却见那位姑娘置若罔闻,直往另一头而去。
见状,朔夜几个箭步追上去,挡在她的面前,却惊觉她并不是卜拾幸。
一模一样的眉眼,却没有卜拾幸的鲜活表情,更吊诡的是她身上竟有伶儿的魂魄气味。
这是怎么一回事?
怎会有另一个卜拾幸?
「予懿,你认错人了吧,这位姑娘是……」尾随而来的樊守年扯着他退后一步,附在他耳边小声道:「她是安熙凛的女儿安玉缇。」
朔夜心间一震,像是有什么线索正成形着。
「你认错人了。」安玉缇声音平板无波地道。
「孪生子?」朔夜微眯起眼,发现两人相似得可怕,就只差在安玉缇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孪生子?你为什么会这么说?」樊守年不解地问。
朔夜还未开口,便听到不远处有人喊着,「守年。」
朔夜抬眼望去,来人是安熙凛,血色唇瓣不由得泛起令人不寒而栗的笑,等到安熙凛走近,认出他来,惊愕得瞪大眼,那模样活似见鬼。
「好久不见,安爷。」朔夜愉悦地勾起唇。
「我……我不认得你。」不知道如何应对,安熙凛索性随口扯谎,拉着女儿便要走。「玉缇,走了。」
「爹?」安玉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二十年过去,我的外貌压根没变,安爷岂会认不出我是谁?」朔夜低低笑着,缓步挡住他的去路。「还是安爷做了什么……不敢见我?」
事隔二十年,安熙凛也老了,就连当年眼高于顶的神情都被修得圆融,但还带有恐惧——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当年你带着伶儿私奔,这帐我都还没跟你算!」安熙凛恼羞成怒地低咆着。
「喔,既然我就在这儿,你何不现在跟我算?」
「跟你算账,伶儿就回得来吗?」
「你又是怎么确定伶儿不会回来?」朔夜敛笑,眯起黑眸睇着他。
「我……这城里的传言有谁不知道?你问守年,他一定也听过这事。」安熙凛硬着头皮道。
「既是传言,你不跟我这个事主确认吗?」朔夜的神情阴霾而骇人。
安熙凛一怔,一时之间竟无话反驳。
「是不是你早知道伶儿已死?」他循循善诱着。
能确定伶儿已死的人,只有他、伏旭和守年,然而伏旭甚少入城,与人少有往来,而守年向来守口如瓶,不会随意外传这事。
天水城里如何流传这件事,他不知道,但范姜老太君得知他回到天水城,便去到文府确认此事。
反观安熙凛的表情像是早已确知她已死,但又没有找他兴师问罪的怒气,要说他和伶儿的死毫无关系……他不信。
安熙凛心虚地闪避着他的目光,最终只能低声骂道:「莫名其妙!」话落,便拉着女儿要绕过他而去,却听到他淡声宣布,「明日,我会带着你另一个女儿上门拜访。」
他话一出口,樊守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安熙凛则是震愕得说不出话。
「也许……你即将成为我的岳丈,就不知道你有没有命喝到我敬的茶。」朔夜说着,笑眯了眼,无声的威吓冰冷如刀地刺向安熙凛的心窝,吓得他拉着女儿快步离去,犹如身后有什么毒蛇猛兽。
朔夜睇着他的背影,心里有谱。
「予懿,你刚刚说的都是真的吗?可是安熙凛有对孪生子,怎么我从没听人说过?我要是没记错,你俩的事发生没多久,安熙凛便娶了门当户对的黄家千金,而玉缇是隔年九月产下的……」
「那是因为那个孩子有问题,八成被他给丢了。」朔夜哼笑着。
今天上酒楼意外查出拾幸的身世,她的生父竟然是安熙凛——虽说他不清楚为何安玉缇的身上会有伶儿的魂魄气味,但总有法子逼他招来。
回到文府,夜已深,朔夜来到卜拾幸的厢房等待天亮。
所以,当卜拾幸一张开眼,便瞧见他坐在床边,朝自己笑着。
那笑意温煦迷人,教她心跳如擂鼓,但一想起他去外头不让她跟,她故意噘起嘴,抓起被子,背过身去,假装还想睡,不理他。
「小懒虫,快点起来,今天带你去个好地方。」当然知道她在为昨天的事闹脾气,他诱哄着。
他确信,这么说可以轻而易举地引她上钩。
「真的?」卜拾幸果真被子一掀,坐起身朝他笑着。「我先警告,别骗我,不然……」
「嗯?」他好整以暇地等着下文。
「我……」哎呀,她还能怎样?
朔夜瞧她连要胁他都不会,那苦恼的娇俏表情教他心旌微动,忍不住俯身倾前,吻上她的唇。
卜拾幸蓦地一愣,才刚想动作,他便已离开她的唇。
她怔怔地看着他,小脸后知后觉地涨红,想骂却想不到话来骂,不禁扼腕自己没资质,没能将姐姐的骂人功力学上几成,只能屈于劣势被欺负。
这次……是真的被欺负了!
「再不起来,我可要再亲你了。」他哑声威胁。
「我早就起来了好不好!」她恼羞的喊。
不对!她应该要质问他怎么可以轻薄她!
但却是怎么也问不出口啊,因为……她居然不讨厌……这不等于她是心甘情愿被欺负的吗?
「学着点,这才叫要胁。」他晓以大义。
卜拾幸眯眼瞪他。难不成要她依样画葫芦?她没那么呆好不好,让他占尽便宜。
可是手中没筹码,想要要胁人还真是不容易。
叹口气,抹了抹发烫的脸,她还是乖乖地起身梳洗,跟着他到主屋一起用膳,很意外的是,他开口要带她出门,姐姐竟然没反对,反倒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那眸色很复杂,让她一时也猜不透。
但,不管怎样,她可以出门了耶!
来到天水城之后,她一直很想要出门的,可是她好说歹说,姐姐就是不肯放行。
没想到这一回竟可以和他搭着马车外出,只是——「你要带我去哪?」她雀跃地掀起车帘,好奇的看着车水马龙的繁华街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眼前的画面不断地重叠着,教她脑袋发晕。
难道是因为她很少搭马车所致?但她上回搭马车到天水城时,走了大段山路都没这感觉呀。
「去……见你的亲人。」朔夜轻声说。
卜拾幸一愣,缓缓回头瞪他。「我的亲人都在文府。」
「我说的是其他的亲人。」朔夜注意着她的反应。
「我没有其他的亲人。」
第4章(2)
闻言,朔夜微扬起浓眉。「你果然早知道卜家人并不是你的真正亲人。」
面对卜希临和卜三思时,她总是份外乖巧听话,像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然而在面对他时,却显露不属于她这年纪的世故,慧点中又故意带着傻气,像是在隐瞒什么——如今想来,她只是想在家人面前,扮演一个他们希望的角色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