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都听到了?”赵玉惑心头一颤,“……那是奴婢胡诌的,奴婢并不知道。”
“云淡风轻的天气、雨过天青的颜色、吃四月的尖、看杏花微雨桃红、听丝竹合鸣、读花间词集——这些全是胡诌的?”慕容佩挑眉,摆明不信。
“没错。这些,不过是奴婢自己的喜好而已。”赵玉惑把头埋得很低,生怕被对方看出她的异样。
“巧了,这些也是我的喜好。”慕容佩望着她髻尖上的碧玉珠子,此刻晃得厉害,显示主人的紧张,“那么,‘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也是你胡诌的?那可太巧了,我还真就喜欢这几句。”
“不,这个是……奴婢昨儿替丞相打扫书房,碰掉了一本花间词集,书页翻开,正是这一句,上面夹着张书签,”赵玉惑抿了抿唇,“奴婢想,这一页肯定是丞相常看的,所以就顺口说了。”
“观察入微,心思通透。”慕容佩怔了怔,淡淡颔首道,“邹嬷嬷果然没挑错人。”
“丞相过奖了。”他信了吗?倘若起疑,会把她赶走吗?
只希望他就这样半信半疑,让她可以长伴左右。
“看来你也是读过书的。”慕容佩又道,“那花间词集里,你还喜欢哪一句,说来听听?”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她忍不住道。
这便是她在思念他的时候孤苦的心境,本来可以装傻不回答,但她觉得,这一刻她要让他知道。
慕容佩敛眉凝视着她,半晌无语。
“这一句,也是我喜欢的。”最后,他答道。
意味深长的沉默中,也不知,他有没有瞧出什么端倪。
第2章(1)
一大早,门外就吵吵嚷嚷的,赵玉惑从梦中惊醒,不知发生了何事。
她披上衣衫,推开窗棂,只见几个小丫头站在回廊上对着远处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而远远的,一队家丁忙进忙出,拿着水桶布巾,不知在做些什么。
“夫人,你醒了?”小丫头看到她,连忙迎上来,“奴婢们这就伺候夫人洗漱。”
自从那天明嫣公主来过之后,慕容佩忽然让府中上下一致称她为“夫人”,亦挪出南厢供她居住,还派人专门服侍她,送来订做的衣服首饰,仿佛她真成了主子。
慕容佩大概是想把这出戏演得再真一点,以免明嫣公主查出些什么。
“外面为何动静这么大?”赵玉惑好奇问。
“又有人在咱们门口捣乱了。”小丫头们相视一眼,这才小心翼翼地道。
“捣乱?”赵玉惑不解。
“对啊。夫人,你才从夏楚来所以不知道。我们相府很不太平,每月总有几次,被人扔臭鸡蛋、泼脏水什么的,弄得乱糟糟的,得打扫半天。”
“为什么啊?”赵玉惑越听越惊。
“还不是因为我们丞相是夏楚人。”小丫头们吐吐舌头,“说起来,丞相真是够可怜的,夏楚人说他是汉奸,离国又有人怀疑他是细作,两头不讨好。听说,夏楚那边派了义士前来找丞相的麻烦,而离国朝中有人乐于见丞相遭殃,竟还暗中资力。”
原来,这些年来他表面风光,实际上过得并不好……若非当初皇兄的一句话,他怎会如此?可说到底,还是她害了他……
赵玉惑胸中酸酸涩涩的,双眼不禁一红。
“昨儿我在花园采的那些浆果呢?”她勉强抓住泪花,低声叫。
“已经照夫人的吩咐,用糖腌起来了。”小丫头们回道,“夫人,那些浆果,酸得牙都要掉了,我们从不吃的,为何你还摘了那么多?”
“用糖腌了,就是美味,”赵玉惑答道,“你们去挖一碗,用漂亮一点儿的瓷器盛着,撒上细细的冰粒子,拿来给我。”
小丫头们恍然大悟,点头去了。不一会儿,赵玉惑亲手用托盘盛了那酸酸甜甜的美味,往慕容佩的房里去。
身为帝姬,她自不擅厨艺,从小到大会做的一道膳食,大概就只有这腌渍浆果,早知如此,就该向御厨们多学几招,也不至于技穷。
绕过悠长的回廊,便是慕容佩所居。
还记得那年初秋,她也是亲手做了这道甜点,端到他房里。当时他似乎开心得不得了,因为据说很少男人喜欢吃酸甜的食物,他却吃了个精光。
如今做这腌渍浆果成了她唯一能想到的,讨好他的方法。
推开门,便看见他正站在桌前,不知在忙碌些什么。走近仔细一看,却见桌上乖乖卧着只白鸽,他轻轻抚着那鸽子的羽毛低语,像是一些安慰的话语。
听到脚步声,他诧异回眸,接着目光停留在她面前的托盘上。
“奴婢给丞相做了道甜点,”赵玉惑笑道,“秋天干燥,吃这个正好润喉。”
搁至桌上的白瓷碗与鲜红的浆果相映色,淡淡的糖香,晶莹的冰粒,让人垂涎欲滴。
慕容佩凝眸,半晌无言,盯着那碗甜点一动也不动。
“你到底是谁?”他的声音骤然有些沙哑,阴沉沉地问,“知道我的喜好,知道我的身世,还知道这个……”
她僵立着,思忖着该如何回答。
“别再跟我说什么巧合!”慕容佩踱到她面前,目光像要把她吞噬,“我不信!”
“奴婢……”她知道,谎言再也骗不了他,“是帝姬派来的。”
这样说,可以梢稍消除他的怀疑吧?
“玉惑帝姬?”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吓人。
“帝姬名讳,恕奴婢不敢言。”她咬着唇,“丞相,你弄疼奴婢了……”
他铁青的脸色,终于稍稍舒缓,握着她玉腕的手,亦稍稍松开。
“玉惑帝姬派你来……她说了些什么?”沉默好一会,他才问。
“帝姬怕丞相在异国他乡生活不适,特命奴婢来照顾丞相。”既然胡诌,就胡诌到底吧。“帝姬说,她要说的话,都在那本《花间集》里……”
一字一句,皆是思念,缠绵悱恻,他,应该懂的。
“玉惑……”他低喃,像是倾注所有情愫,“玉惑,你何必——”
赵玉惑转过身去,害怕自己表情有异,又让他起疑。
那案上卧着的鸽子,受了一些伤,身上还缠着绷带,方才慕容佩正在给它医治。
赵玉惑走过去,轻挠那鸽子的颈间,鸟儿一般都喜欢触碰这里,马上会舒服地伸长脖子。
“早上家丁们在门前发现了这鸟儿,”瞥见她的动作,慕容佩解释,“像是被砸伤的,我替它瞧了瞧,倒也没大碍。但它大概是被吓着了,一直趴着不肯飞走。”
“早上?”赵玉惑仿佛明白了什么,“听说相府门口常被扔许多石子、鸡蛋什么的,是被那些砸伤的吧?”
“你听说了?大概是吧。”慕容佩淡淡一笑,“不过府里的人都习以为常了,每月都会有这么几天。”
“帝姬若知道你如此委屈,心里会难过的……”赵玉惑听见自己的声音微颤。
他嘴角微扬,似笑非笑,默默无一言。
“丞相,帝姬曾跟奴婢提过两位当年的一些事。”赵玉惑思忖了下,打算接着把疑问说出口。
“哦?”他微微挑眉,“如何说的?”
“说是当年丞相想向帝姬求亲,却遭睦帝奚落,丞相一气之下远走他国,临行前发誓要有一番做为,以便配得上帝姬。”
“不错……”他语调中似有一丝苦涩,“只是以我现在的状况,要实现当年的诺言,似乎还不太可能。”他忽然侧眸,凝视着她,“帝姬会跟你说这些,可见与你极亲近。”
“奴婢从小便是帝姬一手调教的。”赵玉惑垂下眉,生怕他看出破绽,“其实丞相如今已经名扬四海,听闻睦帝也十分后悔自己当年所言,丞相若回夏楚去,处境定与当年不同了。”
“回去?”慕容佩像被针扎了一下,面带嘲讽地道:“如今我已经是万人辱骂的大汉奸,怎还能回去?”
“丞相难道永远也不回去了吗?”赵玉惑低喃,“当初远走离国,不就是为了能有与帝姬王聚的一天吗?”
“是啊。”他轻叹,“可惜,所为无法达成所愿,如今斗转星栘,不知不觉竟远远背离初衷……人生在世,有许多不得已。”
“丞相让奴婢冒充夫人,避开明嫣公主,也是为了帝姬吧?”她心中紧张,生怕他给出否定的答案。
“依我如今的状况,怎能有成家的心思——”他只含糊道,“就算没有玉惑,也不想连累别的女子。”
她胸中不由得有些失落,原以为能得到一段感天动地的深情誓言,最终却得到这般回答。
但她知道,他的性子就是这样,表面上淡淡的,一如当年待她的态度,可这并不表示他无情。
“丞相,我们去把这鸽子放了吧!”她突然笑说,故作轻松,不想再看他满腹心思的模样。
“这鸽子吓着了,也不知能不能飞。”他轻抚那洁白羽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