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神祭在翌日正式举行,而钱塘江的江水早已吞噬了沿岸的堤防,逼近到龙神庙外,至于围观的百姓全都被官兵给驱赶到一里之外。
来到龙神庙外,君什善抬头看着阴霾的天候,强劲的风不断地拍打着她身上纯白的深衣。
「冷不冷?」淳于御从她身后走来,拉起身上的披风往她身上一罩。
她回头,轻轻将他推开。「祭典要开始了,你不可以靠近我。」
「为什么?」他眯眼。
「因为祭典之前,本来就该净身的,而且……不可以和男人太靠近。」那是祖训,她只能依遁行事。
淳于御微扬起眉,还未开口,后头传来赵立令人可憎的嗓音。
「大费周章地举行祭典,到底有没有用呀,姑娘?」君什善横眼看去,礼貌性地欠了欠身。「民女见过王爷。」她讨厌这个人,可是她不能把厌恶表现在脸上,累及淳于御。
「本王听说了,君家的巫术是用歌声吸引龙神前来,但你这把粗哑嗓音,要怎么吸引得了龙种?难不成真以为本王是傻子,诓骗了杭州城的百姓不够,就连本王也想欺蒙?」赵立怪笑着。「本王从没见过五马分尸的好戏码,这下子可教本王期待了。」她握紧粉拳,强迫自己别开口。
「什善,准备。」同样穿着纯白深衣的君夕月在前头唤着。
「是,姊姊。」她应着,垂眼道:「王爷,民女先告退。」话落,要走,却不慎踩到裙摆,往前扑去时,左右两边都有人及时拉她一把,让她免于扑倒在地。
她抬眼望去,拉着她右手的是淳于御,而拉着她左手的是——「小心。」那男人长相斯文俊雅,口吻亲切,可不知为何,她背脊瞬间爆起恶寒,赶忙缩回手。
「安生,别多事,人家当你是毒蛇猛兽。」赵立哼笑着。
「是。」易安生恭顺地后退一步。
君什善惊魂未定地看着他,难以理解刚才那一瞬间的滋味。
「什善?」淳于御紧握着她的手。
那温热的掌心源源不绝地传递着热能,安稳了她的心,微勾起笑,她放开他的手,直往前走。
第11章(1)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受到老天眷顾,可小的时候,每每在江边唱起琅琅上口的君家祈歌时,江水总会平静如镜,所以今天她一定也可以办到的。
她跟着堂姊焚香朝天祭拜,口中念念有词好一会,堂姊走到一旁,坐在八音鼓旁。她则面向江水而立,深衣在风中摇摆着不止。
当第一个鼓声响起,君什善双手合十,深吸口气,低哑的嗓音发出洪亮轻鸣,那气息绵长,而那嗓音,不像人声,更不像乐器,反而像是风呼啸吹过洞口,像海水拍岸发出激鸣。
淳于御霎时瞪大眼,看着她不卑不亢地袅婷欠身,那神色虔诚,那姿态柔软,歌声抑扬顿挫,舞动的身形如絮,祈求的清嗓如丝,缠绕如网将所有的人感官密密捕捉。
深衣在舞动之间飘动,形似飞天,教他莫名不安着。
刹那之间,眼前的一切极不真实,她的身影如梦似幻,空灵的歌声撼动天地,充满能量,如甘霖般从天而降,抚慰不安的民心,抹去暴戾的气息,仿佛净化大气中负面黑暗的能量。
突然,他瞧见阴霾的天空破开一角,一道微弱金光缓缓降落,将她包围笼罩。
金光之中,隐约有抹人影与她相拥。
「你……」这一刻,君什善看见了和淳于御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这气息、这气味,分明就是那晚冒充淳于御的人,而他不是人,竟是龙神吗?
那人轻勾笑意,与她共舞,直到江水退潮,平静无波。
淳于御眯紧眼:心头莫名狂颤。
这一幕似曾相识。
他想不起在何时见过,可是他的身体仿佛还载录着这份记忆,有股凶猛的能量在体内暴动着,震得他几乎站不住。
体内有股声音告诉他,与她共舞的人,应该是他!
突地——「下雨了……」易安生看向天空,豆大的雨水即刻倾落。「王爷,先进马车避雨。」淳于御回神,飞步来到君什善的身边,而她身前的男人与他直视,笑得挑衅,随即消失无踪。
她无力地往后踉跄,刚好跌进他的怀里。「欵,你怎么在这里?」
「下雨了,先避雨。」无暇追问那男人到底是谁,他将她打横抱起,打算将她抱入龙神庙避雨。
「可是夕月姊姊……」她忍不住地回头张望。
「有人照顾。」他淡道。
果然,不用他吩咐,曲承欢已经奔向君夕月。
抱着她走到庙前,看着庙门上的横扁,他有些犹豫,不知道这座龙神庙是否愿意接受他。
深吸口气,他缓缓踏进庙内,每踏一步,都觉得脚步像是深陷泥淖里,抽不开身,耳边像是承受着无形的压力,不断地压缩,不痛,不像入佛寺时的电击感,但那股力道像是要压碎他体内的某种东西,强迫着他清醒,拉扯着他的视线——他抬眼看向正殿,没有瞧见神像,只有一张画,画的是头戴龙形箍的龙神,底下写着——龙君无咎。
顿时,他脑袋轰轰作响,在一片刺耳的嘈杂中,他听到有人对他说:「从今以后,为你赐名为无咎,为君家世代的守护龙神……」一片迷雾中,他看见那声音的主人,那脸蛋、那神情……
龙神祭后,大雨不停。雨水敲打在侯爷府的黑瓦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然而坐在屏榻上的淳于御,面色冷肃。
房里,不着烛火。
黑暗之中,他的瞳眸异样闪亮。
千年记忆,在他脑海里翻搅着,忆起的贪嗔痴化为利刃,狠狠地刺入肺腑,痛到极限,竟令他想笑。
总算明白,为何他会如此的异于常人,只因他是龙神转世。
千年前,他和君拾扇相遇,被她赐名,从此成了君家的守护龙神,她离世后,他守了君家整整七百年,直到和十三相遇相爱,以为终于得偿所愿,岂料在爱情的背后是不堪的利用,终究,她还是辜负了他。
那时,他重返天界,因为滥杀无辜,被天尊拘禁在云池里三百年,洗涤一身肃杀气息,等候裁罚。三百年后,数罪并罚的下场,他被贬下凡,忘却前尘往事,然而就算拘禁在云池里,依旧洗不去他的贪嗔痴;尽管下凡,他还是对她眷恋依旧。
多可怕的因果,竟教他如此心不由己。
「拾扇……十三……什善……」他哑笑低喃着。
原来,就算是他,也逃不过三世轮回的宿命。
如拾扇所说,他们有三生情缘,就算他说了不再相见,尽管他被贬下凡,命运依旧将他们牵引在一块。
但是,如今再相遇,意义在哪?
前世她的辜负,今生他的爱恋……不,也许该说,他的爱恋根本没停止过,尽管忘却一切,他依旧被她独有的特质给吸引;就算重新来过,还是将她爱入心坎。
还要如何折磨他?
要他如何面对现在的她?她一再轮回,很自然地将他遗忘,然而想起那些不堪记忆的他,要如何再爱?
她的辜负伤他太深,她不爱他,从没爱过,却以爱为名引诱他,不管是十三还是拾扇,她们都选择利用他!
而什善呢?
她爱他吗?
「曲大哥,为什么侯爷不见我?」外头,她细哑的嗓音几乎被雨声给吞没,但他却听得一清二楚。
「君姑娘,你误会了,侯爷不是不见你,他只是身子有点不适,所以早点歇息罢了,你瞧,烛火都灭了。」曲承欢……那讨喜性子依旧未变,他曾是他最好的朋友,天界的花神将,却受他牵累而被贬下凡。
淳于御看向窗外,纸窗上,模糊的身影晃动,心一横,他转开眼不再看。
他不该再对她留恋,因为她,他甘心受缚,七百年的等待,倾尽所有去爱,换来的是她的辜负,是连累好友……这样的爱情,代价太大,大到他不想承载。
「可是,侯爷既然身子不舒服,为什么不叫大夫过来诊治?」
「唉,君姑娘,你又不是不知道侯爷的身子异于常人,叫大夫过来诊治总是不妥,只要让侯爷歇息个几天就好。」
「我真的不能进去看看他?」
「让侯爷歇息吧,有我在,你不用担心,何不先去瞧瞧夕月姑娘,她今儿个也淋了雨,不知道要不要紧?」
「……那,我先回去了。」
「喜鹊,还不赶紧送君姑娘回房歇着,长廊上有水渍,走路要小心一点。」
「我知道,什善,咱们回去吧。」
「嗯。」突地,四周静默得只余雨声,淳于御忍不住又再回头,看向窗外,同一时间曲承欢推门走了进来。
「侯爷,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他笑得无奈。
龙神祭之前,主子百般呵护着君姑娘,谁知龙神祭之后,主子突然大转变,竟然吩咐他别让君姑娘踏进他房内。
「你不需要管。」他沉声道。面对好友,他有说不出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