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天谢地,你没事。」
她的唇上竞然混杂着咸涩的味道。是泪?是的,当然是她的泪。
他压制住心底的雀跃狂喜,板着脸漫不经心道:「你怎么来了?今日难道没有哪个男人出得起那一万两买你?」
「像王爷这样的疯子,还会有谁?」她一如既往的哼笑,但明显已设有了平时的尖刻。
她靠着他的枕头,双膝跪在地上,那冰冷硬实的地面没让她觉得不适。
「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她担心地报开被子一角,看到他肩膝和胸口密密麻麻地缠满了绷带,即使没有看到伤口,也知道这伤势必定不轻,不禁被吓住了。
他不耐烦地说:「没什么,只是不小心被蜜蜂吓了一口。」
「蜜蜂怎么可能伤你伤得这么重?」她当然不信。
他却冷冰冰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受伤的事情?听谁说的?」
花铃一笑,「今晚蔡天一到我那里,听他说他爹都跑来探病,他才趁机溜到我那儿去了。」
「哦,这么说,你丢下了蔡家公子,特意跑来探望我?还真是隆深意重啊。」他的语气不知道为何越来越刻薄。「真是抱歉,让你少赚了不少银子。」
第4章(2)
她征住,没想到自己这么辛苦地冒险来看他,他竞连一句好听的话都没有。
「你是嫌我来错了?」她握住他的手问。他的伤势这么重,她怎么也狠不下心和一个病人吵架。「我一听说你受了重伤,没心情应付他,便给他喝了花雕,你知道的,那里有你上次给我的秘药,足以让他昏睡一夜……」
「万一那药效不灵,他半夜醒了呢?你该怎么回答他你为何失踪!」他盯着她的眼,满是不屑,「你这样跑来见我,可知道会给我带来什么麻烦?」
「那天许成义在清心茶楼查案子,看到我或许还没什么,又看到你这样一个青楼妓女居然拥有一身武功,若再让人知道你我私下往来密切,你可知我马上就会大祸临头?」
「我错了,我这就走。」她咬着唇,站起身来向后走了几步,赫然又转过身来问他,「可你知不知道我为何深夜胃险来见你?」
「不知道。是看我死了没有?怕以后没人再给你那么多的银子了?你赚得也够多了,其实早就可以赎身,我最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喜欢这种寻欢卖笑的日子。难道你就那么喜欢人尽可夫的活着?」
花铃的面孔霎时白如皓雪。虽然他平日说话也很刻薄,但从未用过这么多恶毒的字眼来辱骂她的身分,这比天底下所有的世俗之人骂她是娘子更让她无法承受。
她浑身心冷的一颤,内心凄然地说:「是我错了吗?是我瞎了眼,认错人了?朱成渊,我今晚站在这里,不为别的,只是来看一个让我牵挂的男人,为了这个男人,我可以将生死名誉都置之度外。结果我换来的是什么?一句尸人尽可夫口的评价?」
他岂会看不到她脸上的伤、心底的痛?甚至那滚动在她眼中的盈盈泪水都压得他胸口的伤口更加疼痛。但他狠着心继续冷嘲道:「我该不会是听错了吧?我记得我们两人早有约定,你我只谈生意,不动真情,你刚才这毒话怎么听来像是在对我表白你的心意?」
「实话告诉你,我好歹也是堂堂王爷之尊,这等身分该配什么样的女子,我心中有数。不要因为本王多和你上了几次床,或者为你多花了点银子,就误以为本王对你有情。」
「情这个字,在我这里不值一文。倘若我愿意,多少名媛闺秀都会愿意为我献身。你?还要排在她们身后很远的地方。倘若你连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那可真是令我失望透了!」
花铃只觉得自己的尊严和那颗温柔的心已被他这毒话,一字字,一句句,撕成了粉末,丢在了脚下遭人任意唾骂践踏。
她自幼家遭不幸,因为一些原因,致使她尚未成年就不得不自愿卖身青楼,周旋于欢场之中。虽然多少男子对她趋之若鹜,但她心底依旧维持着一方净土,不容人触碰侵占。
这些年,她唯一动情的男子只有他一人,只有他一人……早知道动情的下场会是这么惨烈,犹如粉身碎骨,再给她一万次的机会,她都不会再说出刚才那番真情告白了。
她凄妻冷笑,笑自己的天真无知,识人不清,更笑自已不自量力,自取其辱。
她像平日一般,对他微微欠身,语调回复了平日的宁静,「王爷,您说得对,花铃是人尽可夫的荡妇淫娃,王爷不是我的第一个男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花铃今日来看王爷,真是太自视过高了,这就悄悄离开,绝不给王爷再添麻烦。」
她走得很快,似是怕多在这里停留一刻,那屈辱感就会将她彻底压垮。
朱成渊看到她心碎神伤的样子,心中同样剧痛。他早将世人都视作草芥,唯有这个女人,让他一步步沦陷在她的笑容和伶牙俐击之中……他珍视她,甚至超过珍视自已。
只是他今日遭险的背后,还有种种错综复杂的理由和谜题尚待解开,她又丢下一个官家公子不管,倘若此刻外面还有人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她今夜的到访,且不说会让他这些年的辛苦付诸东流,还有可能同对毁天他们两个人。
最重要的是,面对她突然的告白,他手足无措,无法回应。他从没想过日后有一天是否要给她一个承诺,一个回应。更没想过,她亦会真的动情,还动得如此之深。
他们明明早已算计清楚,感情的给付永远不会超过金钱,哪里是彼此不能碰触的界线,为何现在全部脱离了掌控的边界?
今日伤了她的心,只怕一对间很难再补救回来。但若因此能救她一命,就算被她恨上一阵子他也不会后悔。
这样想着:心底的痛稍稍减轻了一些。朱成渊借着这个可以安慰他的藉口,逼迫自己睡去。明天醒来之后,但愿一切情势都有所改变。等到日后机会来临,他再带上些让她喜欢的小礼物去哄她,也许她会懂得他今日的无奈之举。
是的,冰雪聪明如她,必然会懂他的心。
迟早会再见面的。到时——他的嫣然一笑,他的故作骄矜,终将一切如旧。
一种痛,种在心底,是化不掉、解不开、无药可治的。
花铃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好几次走错了路,又痴呆地回头。只是路可以回头重选,人生,又岂能重选?
她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双脚已走得酸胀,一抬头,原来又到了清心茶楼。
此对茶楼前一个年轻的伙计正在忙着上门板,看到她出现,那伙计愣了一下,板住脸道:「这位客人,我家茶楼今晚打洋了,请回吧。」
她颤巍巍地说了一声,「小钰,我、我只是来看看你。」
「不必。」伙计冷笑一声,「我是什么身分?不过是这茶楼里最不起眼的伙计罢了。您花铃姑娘的艳名,这京城谁人不知?我这贫寒之身虽然没钱去你那寒烟楼销金一夜,但还是有骨气的。我不认得您,您也不必来看我。」
花铃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柔声道:「小钰,要我说多少回给你听?爹娘蒙冤而死,这世上只剩下我们姊弟两人,我卖身青楼是为了能留身在京城,伺机为爹娘报仇,不是贪慕什么荣华富贵……」
小钰本名花钰,正是花铃的亲弟弟,但他狠狠一甩袖子,吟了一口说:「呸,谁和你是姊弟?我们花家人最要颜面,爹娘若知道他们的女儿居然卖身青楼,过着人尽可夫的皮肉生活,不知会如何悲痛欲绝,恨不能亲手杀了你呢!」
花铃惨然一笑。这是她今晚第二次在另一个男人的口中听到「人尽可夫」这四个字……两次用这句话伤她的,都是她最爱、最亲的人。
心,被人撕碎一次,应该就不会再有感觉,为什么这疼痛的感受却比刚才更来得刻骨铭心?
她松开了袖子,微微一笑,「好,花少爷,我、我祝你……鸿图大展,前程似锦。」
这句话听在花钰耳中极为讽刺,虽然对上她那惨澹笑容让他也征了征,但他还是转回身,走入店里,将最后的一道小门也狠狠关上。
天地之间,所有的情爱之门仿佛都对她关闭。原来她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这样孤独地来,孤独地去。
花铃不禁笑自己。已经傻了一次,为何还要傻第二次?今夜难道注定是她的断肠之夜?寒烟楼中那么多男子为她趋之若鹜,她却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羞辱。
回去吧,回去吧,也许只有寒烟楼才是她此生的归途。
只是早晚终有一天,她若能如「昆琶行」的那名昆琶女一般——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未尝不是一个善终?
一路踉跄蹒跚,花铃终于回到寒烟楼的门前,突然间,门前整齐的兵马和高举的百余支火把,将她的眼睛映得透亮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