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昨夜的一切记忆刹那间全部回笼了,包括她喝得醉醺醺,吐在他车上,还臭骂了他一顿。
「给你三十分钟,好好把全身上下清洗干净。洗完澡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王有乐眼巴巴地望着他转身走出卧室,所有辩解的词汇消失无踪,一个也想不起来。
完了!
三十分钟后,一身清爽、头发却还半湿的王有乐拖着沉重的脚步,活像即将走上断头台的死囚,满脸苦相地蹭进客厅。
这是她第一次到杜醇的家,本来应该是带着刘姥姥逛大观园的新鲜好奇心情,可是此时此刻的她,完全顾不得欣赏这间有四、五十坪大,却仅隔了一间大卧室,以及带有北欧风格的大餐室,还有几乎可以在里头骑单车的大客厅。
干净,清爽,淡绿肥和蓝色的基调,布置出十足时尚优雅的男性居家品味。
果然是很符合杜醇的气质和格调的房子。
不过她猜,就算现在赞美起他家的布置有多好、他的品味有多非凡,应该也来不及了吧?
「坐。」杜醇的视线自手上的原文书籍里抬起,望向她,随即强抑下一抹笑。
他的运动服在她身上竟然显得那么大件,松松垮垮得盖住了她的指尖和脚踝,她现在的模样,就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女孩。
王有乐满脸防备地看着他,不忘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必要的时候,溜也比较快。「没关系,我站着听就好了。」
他耸耸肩,「随你。」
她深吸了一口气,已经做好了被痛骂一场的准备——
「你早餐想吃什么?」
她瞪着他,好半天反应不过来。
「不然你以为会有什么事?」他黑眸里闪过一丝狡狯的光芒。「你以为我要跟你说什么?」
「没、没事啊。」她将不断往下滑的袖子往肘上推,小圆脸迅速堆欢,露出他毕生见过最谄媚最讨好的笑来。「早餐,对,一日之计在于晨,早餐非常的重要,早餐吃得好,健康没烦恼。」
「国民健康局应该找你去做代言人的。」他慢条斯理地上下打量她,改口道:「啊,不行,脂肪太多,超标了。」
她那张圆脸垂时垮了下来,懊恼嘟嚷:「杜医师,你一天不提到我的体重是会怎样?」
「我被制约了。」他摊手一笑,闲闲地道:「这也是一种心理疾病,我承认。」
「说得那么复杂,其实你就是嫉妒我每天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真不知道一个大男人怎么那么怕胖?明明身上连三两赘肉也没有……」她忍不住嘀咕。
杜醇想笑,又不想就这样被这小胖妹三两句话就胡混过去,故意挑高浓眉,「我看你精神体力挺好,好像也不怎么需要吃早餐了,干脆你今天就挑战断食疗法,清洁肠胃——」
「哎哟……」王有乐顿时软软地趴倒在沙发上。「我贫血,头好晕,眼冒金星……」
他好气又好笑,忍不住曲指轻敲了下她的头顶。「装死也没有用。」
「不行了……不行了……我好像看到眼前有一道光……」
「你昨晚的衣服在烘衣机里,换好后一起出门吃早餐。」他抱臂,懒洋洋地走开。「我只给你五分钟,逾时不候。」
「遵命!」她眼睛一亮,立刻跳了起来。
谁想得到一个六十三公斤的小胖妹,动作可以这么神速?
「洪金宝当年人称亚洲最灵活的胖子,现在看来是找到接班人了。」他喃喃。
可是不管她是为了吃,还是为了别的什么都好,只要能够一直像现在这样活力充沛、精神抖擞,他就放心了。
他不想再看到像昨夜那样伤心难过的她,也不想再看见她圆圆大眼睛里原有的神采尽失,好像所有的勃勃生气、快乐全都消失殆尽。
就为了那么一个性格扭曲、心智不健全的家伙,一点都不值得!
杜醇浑然未觉自己拳头握得死紧,那种失控的感觉太陌生,陌生到他完全不愿去面对。
*****
终于,过年了。
杜醇往年都会回美国和父母一起过中国旧历年,今年过年前,他却颇为踌躇犹豫。
这样丢下有乐一个人,行吗?
杜醇告诉自己,他只是不想她趁年节长假,又窝在家里吃得昏天暗地,等年假结束上班时,他又得被迫看见身上多挂了好几斤「猪肉」的她。
他可不想戕害自己的眼睛。
直到走进机场大厅,他拿着登机证和护照,回头看着来送机,拼命朝自己热情挥手道再见的那张小圆脸,回不回美国、取不取消机位的念头,依然在脑中矛盾交战着。
最后,他还是一咬牙,头也不回地走进出境室。
别傻了,王有乐只是他的员工,又不是他的谁谁谁,有什么好牵挂不放的?
看着杜醇高大修长的背影消失在眼前,王有乐的笑容不知怎的渐渐地不见了。
好奇怪,为什么会这样?
她都送机送三年了,以前从来不觉得杜医师回美国过年有什么,可是为什么,这次她心头却有种……有种像是被遗弃在这里的莫名失落感?
「杜医师回美国了,我自由了,至少这个年假爱吃什么就吃什么,不用再担心他成天监督,或是临时起意,搞个什么突击检查了。」她试图扳指数算着杜醇不在的种种好处。「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大鱼大肉也理所当然,每天奶茶可乐喝到饱,多好啊!」
可是为什么她又觉得,好像也没那么好?
「难不成我真的吃草吃上瘾了?」她喃喃自语,登时打了个寒颤。「那怎么可能?」
为了证明自己有多么期待这「重获自由」的一天到来,王有乐决定等一下搭客运回台北后,就要去她最喜欢的那家蒙古烤肉吃到饱,非吃它个肚皮朝天不可。
可是当她走出机场航厦,站在开往台北的客运站牌下时,满脑子想的居然不是待会儿究竟要先从哪一道菜开始下手,反而是那个不知登机了没的杜醇。
「那么长途的飞行,他应该记得要多摄取水分,常常起来活动一下筋骨吧?」她自言自语。「他眼睛很容易干燥爆过敏,也不晓得眼药水带了没……商务舱里不知道有没有他最爱吃的色拉?这人固执麻烦得很,只要一餐没吃到蔬果青菜就会浑身不对劲,脸还臭得跟人家欠了他几百万一样……」
客运巴士来了,她心不在焉地投了车钱,随便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想了老半天,还是忍不住掏出手机来。
杜医师,平安抵选后,请打个电话给我,让我知道你到了。不方便打电话的话,传一通简讯也行,谢谢。
她揿下了「传送」键,这才略微安心地把手机收回手提袋里。
四周好安静,好像空空的少了什么。
为什么她会这么不习惯?
而在另一端,出境的候机楼里,坐在椅子上的杜醇目光落在手上的登机证,上头几点几分,飞往哪个国家,哪个机场的文字,始终没有进入他眼里。
有乐坐上回台北的巴士了吗?
让她自己一个人搭车回去,不会有什么事吧?
再过几分钟,他就要上飞机了,而且接下来有半个月都不会、也不能再和她碰面。
不知为何,他脑中闪现了美国诗人E.E. Cummings所写的一首诗其中的几段话——
I carry your heart with me
我带着你的心
I carry it in my heart
我把它放在我的心里
I am never without it
我从未离开它
Anywhere I go,you go,my dear
不论我到哪,你就在哪,我亲爱的
And whatever is done by only me, is your doing, my darling
不管我做了什么,你也一起,我的达令……
「开、开什么玩笑?」他心猛地一震,抬手烦躁地爬梳过浓密黑发,暗暗吐了一声低咒。
什么「亲爱的」、什么「达令」、什么「我带着你的心」……
他疯了不成?
*****
外头鞭炮响,王有乐却对着电视机里的贺岁节目发呆,怀里捧着的那桶瓜子连动也没动。
大年初一过去了,初二过去了,今天是初三。
好奇怪,时间为什么过得那么慢?
以前年假咻地一下就过去了,每次她都抱怨半个月的年假太不过瘾,甚至还鼓动杜医师既然难得回美国,索性放久一点,休上一整个月好好跟家人团聚相处;当然,毫不例外的,每次都惹来杜医师一记白眼。
「阿孙仔,要不要跟阿嬷去金山泡温泉?」阿嬷穿着喜气洋洋的棉袄,兴匆匆地问,「隔壁阿秋嫂说有温泉券,一个人只要一百块。」
「阿嬷,你们去就好了,我想看电视。」她没精打彩地道,机械化地抓过瓜子放进嘴里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