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想想也知道,因为升平大长公主的原因,顾家惹恼了皇帝,虽然没有治他们藐视皇族的罪,但是顾景宏已被勒令赋闲在家,连个闲散官职也没有,身上只剩下继承自先辈的爵位。
但是顾家的爵位并非世袭,而是降一等继承,并且三代而斩,顾景宏是最后一辈,他的儿子已经没有爵位可继承,所以他的两个庶子前途更是黯淡,官场中没有人愿意提拔他们。
大概顾景宏自己也不会想到,年轻时他和升平大长公主那样恩爱,曾被誉为皇室夫妻的千古楷模,曾被多少豪门世家的贵妇千金欣羡,为什么后来却变成了这样?
顾景宏总是不相信升平大长公主会真的这样绝情,总以为会慢慢等到她气消,他甚至也曾动过「留子去母」的念头,把他的两个庶子过继到升平大长公主的名下,当做嫡子抚养,然后把两个小妾远远发卖出去。
可是公主不同意,她鄙夷地唾弃他:别自欺欺人!
背叛她偷偷生了儿子,却还要让她来亲自抚养,占据她公主嫡子的名分,享受皇亲国戚的待遇,世上还有比这更划算的「好事」吗?
顾家人未免也太会打算盘!
她堂堂公主从来就不是三从四德的小妇人,任凭男人欺负了还要忍气吞声。
她说,恩断,情绝。
她到死都不肯再见他一面。
她死了也要回葬到娘家,回到皇陵,不肯进入顾家的祖坟,不肯与他将来合葬。
她真是一个狠心的女人。
人家说不见棺材不落泪,顾景宏此时才感到深深的绝望与伤心,他此时才真的意识到他再也等不到她气消了,她与他再也不可能和好了。
他带着两个儿子前来帮忙,是真心的,他不愿意看着自己的嫡妻没有孝子送葬,孤零零地一个人上路。
他向礼部官员与原平之诉说了自己的心愿。
原平之看了他那两个畏畏缩缩的庶子一眼,冷笑道:「真要当孝子,活着的时候为什么不当?人死了倒要尽孝了?为的什么?图的什么?别尽惹人笑话了!」
人们都知道丧礼之中最重要的就是孝子,孝子手持丧棍,扛引魂幡,抬棺时要负责摔盆,此盆乃灵前祭奠烧纸用的瓦盆,起葬时摔碎,作为亡者阴间用的饭锅。没有孝子摔盆,亡者魂归阴间之后就没有饭吃,没有供奉的锅碗,就会成为孤魂野鬼。
而为了突出孝子的重要性,但凡担起「孝子」角色的亲属,律法明文规定他们都拥有继承死者遗产的权利。
这一点,对于某些生者来说,才是最重要的,比如对于顾家父子三人来说,或许就是如此。
顾家这些年收入少,开销却还维持以前的奢靡,自然是坐吃山空,每况愈下。身为先帝的么妹,当今皇帝的姑母,升平大长公主的身家可想而知,必然极为丰厚。
「你说什么呢?」顾惜贤脸皮涨得通红,说:「我和弟弟一番孝心,哪里有你想得那么龌龊?」
「人在做,天在看,心里有没有鬼自己最清楚!」原平之冷笑,说:「你们不必担心岳母身后无人送葬,她有孝女惜恩,也有孝子原平之。」
「夫君!」恰好醒过来的顾惜恩听到原平之这句话,顿时大惊,不顾自己的父亲与庶兄弟,上前拉住原平之的手,仰起苍白的小脸看着他,说:「夫君,不可!不可!」
如今礼仪规矩都非常森严,根本没有女婿为岳母摔盆的道理,只有入赘的上门女婿才有这个责任,但上门女婿是极为丢人的,人们说起来都是背宗忘祖的,满脸瞧不起。
何况,原平之不是入赘女婿,他家里还有亲生父母健在,他如果为岳母做了孝子,又置自己的亲生父母于何地?
所以,顾惜恩是绝对不能答应的!
虽然她年纪还小,却懂得这道理,她泪眼汪汪地对原平之说:「夫君,不要,我很感恩,可是不能让你这么做,不然我再也无颜回原府,无颜去见公婆。我去求皇帝表哥,让他特开恩旨,让我亲自为母亲送葬!」
「胡闹!」顾景宏顿时不允了,说:「胡闹!你母亲不顾体统,连你也被教育得这么离经叛道,自古及今,哪里有出嫁女摔盆送葬的?」
女儿是什么?
人们都说女儿是赔钱的货,嫁了人就是别人家的人了,不能在父母跟前尽孝,没有资格为父母摔盆送葬,所以世人皆轻女重男。
「你——」顾惜恩突然发狠,双眼通红地怒视着顾景宏,似乎气极怒极,可是自幼的教养让她不会像乡野村妇那样痛快破口大骂,她咬了咬牙,努力稳住自己因为悲哀与愤怒而颤抖的小身子,语气冰寒地说道:「父亲,不知道你所说的体统是什么?你所说的经与道又是什么?天地分阴阳,人间分男女,难道孝心也要分阴阳男女?我只知道我是母亲生、母亲养的,我为她尽孝天经地义,为她做任何事我都愿意,如果这就是违背体统,就是离经叛道,那我宁愿不要体统,宁愿离经叛道!言尽于此,母亲留下的遗嘱,不想看到顾家的任何男丁。父亲,请你们回去吧!」
「你、你、你!」顾景宏手指颤抖地指着顾惜恩,被气得脸膛血红,恨不得甩这个忤逆女几个耳光。
顾惜恩却不理他,转身回了灵棚,同时吩咐公主府的大管家去求皇帝下特旨,允许她为母亲送葬。
原平之看着妻子倔强的瘦小背影,紧紧抿了抿唇。
这小丫头怎么可以让他如此心疼,让他想去狠狠地抱住她、好好地怜惜?
按照大长公主的遗嘱,丧礼从简,只停灵七日,七日后,升平大长公主的棺椁落葬在景国玄氏皇陵一个偏僻的墓穴里,她唯一的女儿为她摔盆,尽了「孝子」之孝道。
此次葬礼之后,小小的顾惜恩顿时与升平大长公主齐名,人们尽皆传言孤傲执拗的公主生养了一个更加离经叛道的女儿,硬是以女儿之身强抢了儿子该尽的职责,阴阳错位,牝鸡司晨,荒谬至极。
原平之对种种流言不屑一顾,对于别人给他的同情目光更是一笑置之,反问道:「纨裤子娶离经叛道女,可不正好是天生一对?」
第4章(2)
半月后。
原府,藤萝馆,外书房。
已是仲春,天气越发温暖起来,万里晴空上一轮旭日将人间照耀得暖洋洋的,草儿返青,嫩叶发芽,鸟儿在欢快地鸣唱。
藤萝馆里的主要花草自然就是紫藤萝,由专门的花匠用竹竿为紫藤萝搭建了棚架子,在廊檐下、小径旁、花墙上,到处都是攀援而生的紫藤萝。现在这些紫藤萝已经长了花苞,再过不久,就可以看到如烟如雾如雨如瀑的紫藤萝花海,那将是原府最为绚烂迷离的春日一景。
原平之自幼钟爱紫色,小时候就最爱用紫藤萝花样绣制的各种物品,比如荷包、香囊、扇袋,自然他的衣服上也少不了藤萝缠枝纹样。
紫色虽然华贵、神秘,却非常挑人,并非人人都能穿戴都会好看,大多数人穿了只会显得暮沉呆板、老气横秋,可是原平之却不然,不管他穿戴哪一种紫色,都只会越发衬托出他的华丽优雅、挺拔俊美,似乎他天生就适合这样的朱紫色,贵气袭人。
皇帝玄昱就曾经这样赞叹原四公子:「满朝朱紫贵,唯见原四郎。」
只是此时华贵的原四公子正毫无形象地瘫坐在书房里的椅子上,眯着双眼,没精打彩地望着窗外的紫藤萝花架。
书童银子将他手边已经冷掉的茶水倒掉,又换了杯热茶,目光在原平之身上绕了几圈,试探地问道:「少爷在烦恼什么?」
原平之看了他一眼,问:「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烦恼了?」
银子低下头,悄悄翻了个白眼,转头征询蜷缩在书房角落里闲到发慌的侍卫邵五,问:「邵大哥,你说少爷是不是有烦恼?」
邵五是皇帝玄昱指派给原平之的暗卫,但是原平之认为自己无官无职,与别人又没有什么利害关系,根本不会有敌人招惹他,哪里用得到暗卫?原府自家的侍卫就已经够了,偏偏玄昱要多事。
有个虽然风流花心却像狐狸一样狡猾奸诈的父亲,有个大度好强却事事妥协的母亲,有个近乎十全十美的长兄,有个英勇善战的二哥,有个一肚子精明的三哥,再加上一个特别爱管他、宠他的皇帝表哥,原平之觉得自己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混吃等死、混天聊日。
名利非我所想,富贵非我所欲,美色也无非如此,人生何其无聊也?
邵五用一贯严肃认真的表情回答银子:「少爷成家了,自然多了男人的烦恼。你还小,不懂。」
银子撇嘴,说:「谁说我不懂?少爷不就是好久没碰女人了吗?可少爷说他要为岳母守孝,要清心寡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