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立在一座湖石之后,周遭尚植两棵垂柳,算是颇隐密的所在。
游石珍气息一沉,慢慢探出手回抱她。
“挨了揍也不跑,傻傻想任人打个够吗?”他语调一转幽沉,与方才半带玩笑的口吻已然不同。
“不痛……”她嗓声闷闷的。“我还真希望娘能打痛我……”病者体弱气虚,无力,打人自然不疼。只是她身躯虽没被打疼,心却痛得很。
男人能察觉她内心起伏,厚实大掌贴熨她的背心,缓缓拍抚。
圈抱他腰际的两只阔袖收得更紧些,轻哑的声音闷闷泄出……
“游石珍,我想,我娘其实一直知道我是哪一个……我不是容华,但,我已经当了那么多年的穆容华,娘她……她问我,我把容华带去哪里了……她不要我了吗?容华不见,娘连我也不要了,她不要我了,怎么办……”鼻音略浓。
“我要。”他懒洋洋道。“别忘了,哥哥我守节操,这辈子专打一个姑娘。”
至于用什么“玩意儿”打,彼此心知肚明啊。
原以为她又会被他闹得恼羞成怒,见她发怒总比看她失意落泪来得好,但她似乎微地一愣,跟着竟哑哑逸出几声笑。
“游石珍……”似叹似笑。
她藏着脸不敢抬起,因为泪湿双睫。
他也一定知道她哭了,因为她把他胸前弄湿了一片。
让我抱抱你。
她没说,他却乖乖由着她抱,她亦喜欢他大掌一下下的拍抚。
她将他抱得更紧,深深吸食他身上安定的气味,汲取那仿佛源源不绝的力量。
你不知,能见到你,我是如何又如何的欢喜……
“杏朝堂”的老大夫仔细号过穆夫人脉象后,重新开下一帖药。
老大夫最后也把事说明白了,药是培元固本的方子,然,穆夫人心病已成魔,心魔拖累肉身,若非心内自觉,用再多再好的药亦属枉然。
来到正月,十五元宵将至,穆夫人没撑到那时候。
门口两盏大红灯笼被取下,改而挂上“奠”字样的白纸灯笼。
家中安灵,刚贴上不久的福祥春联、剪纸花儿等等过年应景之物也都二除下,长长的白色挽巾悬挂在穆家门楣和正堂之上。
得了府内老管事示意,家仆在穆家大门旁贴上“慈制”二字示丧,又将红纸分贴于对门和左右邻居的门上表示“吉门”。
穆家广丰号在江北商会里亦有些脸面,穆大少慈制,前去穆家吊唁的商会人士不在少数,就连一向对着干的游家太川行亦送上奠仪,游家主母顾禾良更是拖着游家秀大爷一块来灵堂拈香致意。
守灵。作功果。大敛。封棺。出殡。
直到最后除灵,脱下孝服,整理过仪容,正月早已结束。
广丰号这些时日仍按常运作,穆大少暂将总号、码头区以及铺头营生放给几位可靠的大小管事管着,除帐房送来的几笔大帐目,她勉强费了点心神瞧过外,余下的事,她几乎没怎么理。
就是觉得乏,提不起劲。
以往为了让爹夸她一句、说她好,想让爹安心,她很努力学着生意场上的事,然后因娘亲的心病,她从不敢多想,只晓得这样走下去便是了,她没悔的,她可以走到底。
但这条路还不见尽头,爹和娘却都不在了,她该怎么走?
慈制间,她全靠一股气撑持,该做什么就做,该如何办就办,心一直搁在一个无情无绪的所在,她知道那里安全些,思潮不动,就不会掀浪,不会太难受。
如今除灵,大事了结,绷住的那股气像在瞬间泄尽。
她茫茫然广,仿佛像这样斜倚在临窗的罗汉榻度完余生,那也很好。
天寒地冻的,窗子却被她大大敞开,“雪霁堂”书斋外头的花木山石皆覆着一层薄雪,她面上泛寒,鼻头双颊早冻出淡红,却仍盯着一园雪景静看。
“穆容华。”
当那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陡现于窗外,取代雪景霸道地映入她眸底,再听得那一声淡淡却似缠情的叫唤,对于珍二又摸进穆府里来,她不觉惊讶,仅定定然望他,拔不开眼。
窗外的男人垂目看着她许久,探出一手抚上她冻红的颊。
他的手既厚且暖,她脸容一偏偎入那份温暖里,禁不住叹息。
自年前娘亲那一次发病,老大夫被他快马送进穆府,到后来娘病逝、穆家慈制,他仿佛能知她心中事……知道,便也不过问,他这些时日回永宁与兄嫂侄儿一起过年节,更时不时摸进她的“雪霁堂”,旁人或者还能瞒过,但她想,如今都一十有五岁的宝绵应该瞧出一些什么,只装作不知。
“游石珍……”她掩了眸,吐气般泄出那声唤。
“你想不想见见我娘?”
她……听到什么?
刚掩下的双睫忽又掀开!
见她阵圆口也圆的呆怔模样,他嘴角起了极淡笑纹,两条健长臂膀已探进。
“来吧。”他替她作决定,将她从窗子偷出,挟持而去。
墨龙仍记得她这个旧主,见到她,鼻头一直亲昵蹭近。
但现任主人没让她跟爱驹温存多久,将她丢上马背后,还用厚厚大披风裹了她全身,随即策马往永宁城西郊去。
此时节,西郊林子梅花满开,林中一大一小相靠的湖泊结出薄薄冰霜。
他们在此下马。
穆容华还没从白梅雪林的美景中回过神,一袖已被拉着,跟他走上一条隐密的窄长石径。
约莫爬小节炷香时间,尽头处别有天地,她见到一座梅林深处的精致别苑,取名为“芝兰”。
“芝兰别苑,我娘隐居之所。”游石珍声音淡然。
“……隐居?”她略感惊奇,眸线从那雅致的别苑门楣缓缓调向身旁的他,见那侧颜神色偏冷,她心一跳,隐约觉得古怪。
“我娘原是官家千金,后来因族中亲人犯了事,遭到牵连,家道中落了才会嫁商人为妻。我爹一见她就喜欢的,喜爱得不得了,因我阿娘生得极美,而美之物,人人爱,不是吗?”
他话里似带嘲讽,她心又一颤,瞬也不瞬看他。
“我以前听过一些传言,有人说珍爷的娘亲被娘家人接往南方安养,也有人说……她其实在很早以前就香消玉须了,却不知她竟隐居于此。”抿抿唇。“但不管传言如何,众人皆道,珍爷的阿娘真的生得很美很美,美若天仙……”她见他嘴角扬起,峻瞳之中却无笑意。
他道:“那等会儿见到她,你可得好好瞧这位天仙了。”
第9章(1)
进入别苑,一路来到小雅厅,游石珍是闯着进来的。
穆容华任他拉着,他快她便努力跟上,不挣扎,乖乖跟他走,因在这座华美的别苑内,她惊觉,只有她跟他是“同一国”。
明明是游家别业,里边的婆子、姑姑和婢子们皆是领游家发下的薪酬,那些人明明也知来者是主子之一的珍二爷,却还是频频来挡。
游石珍想见他阿娘一面,须得经过一道道通报,报到近身服侍游夫人的大丫鬟那儿,再看游夫人给不给见。
结果游夫人不愿见。
游石珍冷笑一声,直直便闯。
而珍二爷要闯,有谁拦得住?!
一群女护院围堵过来,他连衣角都没让那些人碰着,带上她使了轻身功夫,一下子就把人甩在身后。
前院事情闹开,应是丫鬟们将事快快往后头深院里传报,才逼得游夫人不得不出来“见客”,因她若坚持不见,游石珍绝对会把“芝兰别苑”闹个天翻地覆,两相权衡之下,两害取其轻,这才让婢子将人带进小雅厅内。
然虽愿见了,雅厅里仍垂着一帘薄纱,娇贵的主子坐在纱帘后,婢子们在厅的四个边角燃起净心净身的薰香,仿佛来者带进太多异样气味,染污了这一精美雅厅,令人嫌恶。
他说,要她好好看着,看一位天仙是如何之美。
穆容华终于见到别苑主人了,虽隔着一层纱帘,依旧能瞧出对方容貌和身姿,并被深深震慑。
游夫人拥有沉鱼落雁之貌,且年轻得不可思议。
一身白衣胜雪,端坐在帘后真如一尊完美无瑕的玉雕观音,是很美,美得夺目,却也令她内心冷意阵阵。
“娘——”
听到珍二爷带笑低柔的唤音,她暗暗屏息,侧眸望了他一眼……果然,那注视别苑主人的眼神偏冷,甚至湛着微狠的光。
他这是要干什么呢?何必这样……
她替他犯急,但也知此时此刻此地,根本无她置喙余地。
纱帘后的女子不应声,似也听出珍二那声调里的嘲弄之意。
一会儿才听别苑主人冷幽幽、极勉强问:“何事?”
游石珍咧嘴笑。“我记得当年家里秀大爷成亲时,把自个儿媳妇带来给娘瞧过,我今日亦是啊。”穆容华突然被他以单臂圈住,紧贴他身侧……
“娘,这位是穆家广丰号的穆大少,她瞧上我,我也愿跟了她,我俩情比石坚,决定今生相守,我带来的人,娘看着喜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