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一如娘娘她老人家所言,她真开始虐待他们了。
例如,娘娘她看厌了所有鬼差清一色惨白无表情的鬼面,干脆规定他们这个月一律都得在脸上挂著货真价实的笑脸,好不容易待他们熬过了笑得脸僵的这一个月,下个月,她又有意见了,说是笑脸看厌了,每个都得哭给她看,个个必须哭得泪流满面却不许哭出声,先连哭个一个月来给她瞅瞅。
什么,哭不出来也不想笑?
那行,你辛辛苦苦修行了数百年的修为也不必留著了,强制投胎去吧,皇后娘娘很乐意亲自送你一程,让你回到人间重新休验新的人生……
沉湎在回忆里的守川人,心酸地抹去眼角的泪水,才想拉著鬼卫好好大吐苦水一番,就听到殿上皇后娘娘又开金口了。
“来人,摆驾,本宫要去记川打水漂儿。”
守川人原本就够白的脸登时变得更加惨白,浑身哆嗦的她两手抱著脑袋转身就跑。
鬼卫不明所以地一把拖回她,“喂喂,你跑什么?记川不是你负责照看的吗?”
“不跑不行啊!”
“不过是打打水漂儿,这有什么可躲的?”鬼卫把她拖回柱后,看著殿上大批人马正准备出宫移驾记川。
“有什么可躲的?”守川人急得想跳脚,“你知道她是用什么打的吗?她用的是鬼差的人头!她还专打水中怨女的回忆,搜集起来后便送过去忘魂殿,专让那些怨女去扰鬼后的耳根子清净!”
守川人永远也忘不了头一回这位纪皇后站在记川边的情景。
那一日,天色依旧是阴风狂啸、黑云低垂,来到记川边打算打漂儿玩玩打发时间的纪娘娘,她仪态万千地站在川边瞧了川中载浮载沉的回忆好一会儿,接著她转过头,不怀好意地盯著川边一大票守著她的鬼差,然后挽起衣袖,二话不说地抽起其中一名鬼差身上的佩刀,刀起刀落,在那颗被砍飞的人头滚落到她脚时,她拎起人头在手上掂了掂,笑靥如花地说了一句……
“这重量刚好称手。”
接下来,她就开始拿人头打水漂儿了。
……这不是女人吗?这真的是女人吗?
长在皇宫大院里的女人,哪个不娇弱、哪个不如花儿般含羞带怯?且她还是个好吃好喝供在宫中二十来年的尊贵皇后!
梨花带泪?她笑得可舒心畅快了。
楚楚可怜、弱不禁风?她砍人娴熟利落得就像喝白水一样自然。
端庄持重、温良恭俭?她一日不找他们麻烦,她就觉得这日子没滋味!
那一日,她还叫身后那票等著被砍头的鬼差自觉点,自个儿把人头摘下来送到她面前,别劳烦她动手,搞得在场个个摘了人头的鬼差苦不堪言,前一刻好不容易才从水里捞回自已的头,下刻又忙著把头送至还未尽兴的娘娘面前,再苦哈哈的等著下水继续捞脑袋。
他们不是鬼差吗?来到这儿的冤魂哪个不被鬼差虐、哪个不是受不了折磨哭得死去活来日月无光的?
可这位皇后娘娘偏不,她过得十分惬意不说,她还如鱼得水、逍遥无比,而他们呢,打从这位皇后娘娘驾到之后,他们身上的衣裳就没一日干过!
“……还有这招?”听完她抱怨的鬼卫嘴角频频抽搐。
“不只呢。”守川人娓娓道出其他同僚的遭遇,“牛头马面知道吧?前阵子皇后娘娘提著大刀大刺刺的闯进忘魂殿,当著鬼后的面割了牛头顶上的一双牛角不说,还把马面给生生揍成了张大圆脸。”
“鬼后不拦?”
守川人哀怨得很想挠墙,“拦不住啊,她那一身的福泽就连鬼后也不敢碰,深怕会因此而坏了数千年来好不容易累积而成的修为……”
“难道……难道咱们就这么任她把鬼界搞一团乌烟瘴气?”鬼卫有些颤抖了。
“不然呢?”
她早看破了,这尊皇后娘娘就是根鬼界的鸡肋!想送走这个大麻烦让她去投胎嘛,鬼后偏偏又不愿成全了皇甫迟的心愿,让他们再度重逢;不让她投胎嘛,鬼界天天鬼哭狼嚎凄风惨雨的,没一日安生。
对于这根鸡肋,后悔万分的鬼后,是梗在喉中咽不下、又不肯轻易吐出来,于是就只能这般将她给晾著,哪怕这令他们有苦有屈,也只能全都咽下,当作视而不见。
就连高傲的鬼后都憋屈地咬著牙忍受了,他们这些最底下看的鬼后脸色的鬼差又能如何?依样画葫芦,忍著呗。
鬼卫绞尽脑汁,“咱们何不把她关到鬼最深处的地狱,或是把她囚禁到--”
“都说过不能碰了……”以为这点鬼后和他们都没想过吗?
“术法?”
“对她没效。”金光罩顶和刀枪不入这两大招他们看过太多遍了。
“武力?”几百个鬼差齐上去,总压得住她吧?
守川人晾著白眼,“她活著的时候可是护国皇后,那一手大刀耍得可威风了,砍人头切瓜似的。”
“可……总不能再这样任她与鬼后比邻而居,日夜作威作福……”鬼卫突然觉得,数千年来鬼后盘岩如山般的地位,正遭受到前所未有的动摇。
“谁让她就是说什么都不挪窝!”守川人暴躁地揪著发,“她成日就是等著折腾完隔壁的鬼后再回来折腾我们……”
“那……不如咱们去劝劝鬼后让她去投胎?或者让鬼后别再对皇甫迟记恨?”
“甭奢想了,鬼后不可能会低头的,那可是杀子之仇。”鬼后岂是那么好拿捏的?鬼后的性子就跟这个皇后一样倔,还压根就听不进劝!
鬼卫皱著眉,“这……”
一名去而复返的鬼差忽地跑回殿内,不客气地自柱后揪出想逃过一劫的守川人。
“守川人,娘娘要打水漂儿了,你还不快来跟前好生伺候著?”
守川人瞄了瞄这位一身宫女打扮的同僚,接著不情不愿地拖著步子往外走。
“你干嘛?”打算跟过去看热闹的鬼卫,盯著她含悲欲泪的模样。
她怨愤已,“娘娘她每回手边鬼差的脑袋用完了就会来借我的,还说我这颗脑袋长得好,丢起来最称手……”
“你……保重。”鬼卫看她的目光登时寄予了无限同情。
谁说死后就一了百了的?
哪方神圣或是大罗神仙都好,快点把这尊皇后娘娘拎走吧,这日子,真过不下去了……
等在记川旁的纪非微笑地看著姗姗来迟的守川人,两眼滑过她身后冲天不散的怨气。
“你又来晚了。”躲得过初一也避不过十五,这道理她怎还是不明白?
“请娘娘恕罪……”守川人僵硬地给她行了个标准的宫礼。
纪非随手接过一旁递上的人头,姿势熟练地往川面上一丢,飞至川面上的人头接连在水面上点七次的水波,再沉至川底,没过一会儿工夫,又有一名苦哈哈的鬼差下水去捞自个儿人头了。
“不知……”别告诉她这是天性就行了。
“被宠被惯出来的。”
“……”到底是哪个罪魁祸首造就的?那家伙有种就不要死,全鬼界的鬼差到时统统排队等著轮流伺候!
纪非拍拍她掌心中的脑袋,“宠我的那名修啰,愿为我做任何事,惯我的那名修啰,全心全意的纵著我,我的欢喜就是他的欢喜,我的快乐就是他的快乐,我的心,亦是他的心。”
这世上真有这种爱吗?守川人愈想就愈觉得这并不像是爱,反倒是像种牺牲自身所有私欲的奉献。
“知道他为何如此吗?”
守川人很干脆地拿著手中的人头左右摇了摇。
“因为爱。”她花了一辈子的光阴,总算才教会皇甫迟这个字。
她的那只傻鹰,这七年来,也不知过得如何……
是不是时常呆站在天台上远眺著那座已不存在凤藻宫?是不是孤零零的守在钟灵宫,任凭满室的寂寞围绕著他也不肯离开?是否又不吃饭也不睡觉了?兰总管有没有按照她的交代照顾好他,不让他又不管不顾地虐待自个儿的身子?
在她死后,燕吹笛与轩辕岳有没有拉住皇甫迟,不让皇甫迟的那颗心往死里头走?
“他还等著我回去与他团聚呢。”纪非的眼中浮上了一抹不舍,“一如以往,他还苦苦的忍著,傻傻的等著……”
守川人忍不住好奇,“既是如此,那您当年怎不就允了他让他为您还魂?您又何苦来鬼界走这一遭生生地与他分离?”
飒飒阴风吹指过川面,飘飞长发掩去了纪非的半边脸,几乎将她低喃吹散在风里。
“因为活不下去啊,活不下去。”
见过太多例子的守川人说得很实际,“可死了也不见得能解脱。”
“总比活著受苦好。”
“怎么说?”
“不得所爱,虽生犹死。”纪非唇角微微一色,“故但求一死。”
与皇甫迟相识二十六年来,除了想爱不能爱,她还得到了什么?
愁城一座。
而他俩,一人在城里打转,一名修罗在城外徘徊,活得皆苦皆伤皆痛,可她,却又无力摆脱尘世所加之的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