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在熟识的人面前,他是有温度的,是这样截然不同的面貌。
唯有在她面前才时而讥刺、时而冷漠……不是想要得到他的青睐,但被那张相似的脸给漠视,总教她有些难捱。
交谈完毕,他才徐步回到马车上。
“遮着。”一见自己的外袍被扔在一旁,他微恼地将外袍丢向她。
也不和他争辩,夏取怜垂着脸摊开外袍盖住脚。
马车轻轻驶动,她始终垂着脸。
“你上哪学那种包扎法的?”他突问。
“……”
“拿乔了不成?连话都不会回了?”他微恼道。
夏取怜几不可察地叹口气。“大人刚刚说了不想再听到我的声音。”所以她很努力地保持缄默。
潘急道以为她是故意拿话堵自己,但看她的表情,又不像这么一回事,彷佛她不过是逆来顺受罢了。
“当我没说过那句话,现在先回答我,你是上哪学那包扎法的。”刚刚打断她,是因为她的推测敲动他内心的臆测,令他不快。
“没特地上哪学。”她当然不会告诉他,她曾经在护理课学过基础包扎法。
“可大夫说你包扎的方式可以成功阻止出血,教他相当惊艳。”大夫夸得口沫横飞,彷佛光那包扎就救了那人一命似的。
“大人谬赞了。”
“十九娘,你是真把头给撞坏了?”
这可不是句玩笑话,他是说真的。谁要他落差这么大,大到他甚至怀疑她根本不是十九娘。
他所认识的十九娘是个对男人相当有手段的狐媚女人,在男人面前呢哝软语,哄得男人心花怒放,但面对同为女人的那些小妾时,可是极尽斗争手段,不容他人掠夺她所拥有的地位。
如今撞伤头后的她却变得沉静大方,那双总是狐媚的水眸,眼波流转间也不具有任何魅惑之意,反而异常清明聪慧,就连说起话亦头头是道,压根不像是演技。
就在刚刚,她不假思索地救人,甚至撕下自个儿的裙摆,没注意自己泄露春光,而那专注的眼神、从容的态度实在不像是任性刁蛮的十九娘。
他快要被她给搞糊涂了。
“也许。”她不置可否道。
她又能说什么?姑且算是吧。
“我可以派人查探谁在城里买了砒霜。”他突然表示。
夏取怜猛地抬眼。“大人这是在帮我?”
“是帮我爹。”他没好气地道。
“多谢大人。”她由衷道。
潘急道别开眼,当没听到。
惊觉有抹暗红爬上他耳根,夏取怜忍不住盯着他看,太教人意外了,原来这个男人挺别扭的。
“十九娘!”他沉声警告。
尽管双眼未动,他也知道她又恬不知耻地盯着自己,只是目光和以往不同,不再是令人厌恶的挑逗诱惑。
“大人,我能否再请你帮个忙?”她转移注意力道。
“说。”
“我有个方法可以找出凶手,希望你能够配合。”
“喔?”他托腮睨去。
唷,头撞坏了,反倒足智多谋了?
回到潘府,夏取怜回房换衣。
一见她的狼狈样,碧落惊诧问:“夫人,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得会你陪我一道上主屋大厅。”
“是。”尽管有满肚子疑问,但她的身分也不便开口询问,只得赶紧帮她换衣裳。
在她们到达之前,主屋大厅,里里外外早已人满为患。
夏取怜一见,心想潘急道果真也想一试她的法子见真章,如今就盼这法子凑效,千万别再节外生枝。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好像大伙都到了?”碧落低嚷道。
潘府里头,小妾加上所属丫鬟,就有数十人,主子们全都在厅里,而丫鬟们则在厅外议论纷纷,不过一看到夏取怜,瞬间鸦雀无声。
没回答贴身丫鬟的问题,夏取怜徐步踏进主屋大厅,就见潘急道站在一名妇人前方,那妇人约莫四十开外,面容白皙,水眸流转,不难想象年轻时的娇俏模样,如今眸噙慈爱,唇角淡抹笑意,不知道和潘急道在说些什么。
“大人。”猜想她应该就是碧落提过的二夫人,夏取怜迈步朝他走去。
潘急道回头。“十九娘,这府里,唯有见二娘时不得怠慢,先跟二娘问安。”
果然如此。夏取怜徐缓欠了欠身。“给二夫人请安,望二夫人一切安好。”虽说她此刻的外貌约莫二十出头,但她的灵魂却比牧慧娘还要老上许多,要她问安,还真教她有点不太习惯。
“伤好些了吗?”牧慧娘嗓音低柔,眸噙担忧。
“一切安好。”
“看来确实是连我都不识得了。”牧慧娘从她的目光看出端倪。而她并未搭腔,牧慧娘这才又心怜地拍了拍她的手,“有空就到明贞院走走。”
“是。”她温顺地应答,觑这牧慧娘,只觉这人蕙质兰心,性情温婉,给人相当好感。
“好了,谈正事吧。”见寒暄够了,潘急道立刻导入正题。
夏取怜点头,回头正要开口,却被朱袖给打断,“大人要咱们到主屋大厅,到底是要做什么?”
“准备将你们遣散。”潘急道随口道。
朱袖脸色忽白,唇颤了下。“可是大人,老爷尚未入土为安,再者,凶手也尚未伏法,大人又何必在这当头遣散咱们?”
“放心,我爹已经择期入殓,而凶手,很快就有眉目。”
“凶手不就是她?”朱袖毫不客气地指向夏取怜。“大人该不是念着几分旧情,所以打算找替死鬼吧。”
夏取怜微扬起眉。几分旧情?难道这身体的原本主人和潘急道曾有什么关系?
“放肆!你是在质疑本官?!”潘急道声色俱厉地低咆。
瑟缩了下,朱袖噤声不语。
锐眸扫过一圈,潘急道沉声发话。“方才我就派人传话,要你们包括丫鬟,都把指甲都剪匀,现在把手全都伸出来。”
几个小妾尽管不明就里,但还是乖乖地把手伸出来。
朝夏取怜使了记眼色,潘急道和她一道循序查看每位小妾的手,就见她们的指甲全都修成圆头,如玉贝般秀润。
来到朱袖面前时,朱袖神色鄙夷地伸出手,夏取怜仔细看过,又绕到下一个,之后便说:“所有丫鬟排成一列,自己上前,把手伸出来。”
猜不出她葫芦里卖什么药,朱袖微动气地说:“潘府何时轮到你当家作主了?”
“她不过是代本官传话,你道这家里是谁作主?”潘急道眉眼一沉,威凛慑人,吓得朱袖不敢再出声。
丫鬟们一个个上前,夏取怜就连掌心都不放过,一一审视过后,在众人面前,贴近潘急道低语,彷佛告知谁是凶手。
似对这消息颇意外,潘急道微扬眉,垂睫寻思片刻后道:“我知道了。”
一句“我知道了”在众人内心发酵,猜测话中之意。
大厅里里外外安静无声,像是在等待潘急道发话,最终反倒是夏取怜慢条斯理地解释,“刚才我和大人前往府衙殓房,和仵作发现了老爷被毒杀的几个疑点,可以确定老爷之死与我无关,于是大人派人追查城里砒霜买卖的明细,毕竟买卖砒霜是要署名的,届时只要那名字是府中任何一人,又吻合我方才所见,那么,凶手是谁自会水落石出。”
潘急道确实已经着手追查,如今放出这个消息,是要逼真凶连夜逃亡,再趁机逮人。
说时,她环顾四周,自然没错过朱袖瞬间苍白的脸。
是她?!忖着,她不着痕迹扫过每个人的神情,却瞥见牧慧娘唇角有摸隐忍的笑,带着冷意,彷佛对这件事的处理不以为然,或者是她已知幕后凶手是谁,如今不过是等着闹剧落幕?
她从事司法工作二十多年,自诩善于依照人对事物的反应解读心思,但这一瞬间,她却难以判读。
也许是因为她手头上的讯息实在太少所致吧。她不动声色的想着。
“可大人既已追查,又特地把咱们找来做什么?是真的要把咱们给遣散了?”一名小妾怯怯地问,对未来无所凭靠感到彷徨。
“待真相水落石出之后,我会给你们一笔钱,也算补偿。”潘急道自认仁至义尽。
闻言,几名小妾神色哀戚,却又无法替自己争取什么,毕竟膝下无子,如今老爷殒逝,这家中自然是由潘急道作主。
“好了,全都回去。”他摆了摆手。
话落,众人散去,唯有朱袖临行前,不住地回头。
偌大的厅里霎时只余三人,几名牧慧娘的贴身丫鬟和碧落还在外头候着。
“二娘,你也回去歇息吧。”潘急道暖声道。
夏取怜发觉他对二夫人的态度跟其他小妾截然不同。
“确实已知凶手是谁?”牧慧娘柔声问道。
“这个嘛……十之八九吧。”
“是吗?”牧慧娘笑柔了眼。“能让真相大白,还怜儿清白是好事,再者,也得赶紧让你爹入土为安才是。不过,光是看看手,就能猜出凶手,你葫芦里到底是在卖什么药?”
“那是因为十九娘说,长期碰触砒霜之人的手必定有伤,才要特地检查手指。”这法子他从未听闻,不过听她说得言之凿凿,他就姑且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