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不会答应此事。”嫁谁都可以,但就是不许打他家堂姊的主意。
公孙狩慢条斯理地再道:“宗主的意思是,若陛下愿将公主嫁至狼宗,日后铁料别说是涨价,就算陛下买铁料想不付钱也都可以?”
“你说什么?!”
敛财如命的小皇帝霍地拍案而起,两眼饿狼似地迸出幽幽绿光,而站在不远处的太师见他又一头栽进银堆里出不来,忍不住低声提醒仪态尽失的他。
“皇上……”
斐蓝才不管那班大臣在跟他暗示什么,他直直瞅着财神爷般的公孙狩不放,兴冲冲地再问。
“此话可当真?不付钱都可以?”
“宗主的意思是……”公孙狩懒洋洋地拖着音调,优闲的姿态就像在逗只猫儿,“就当是无限期的聘礼了?”
打从听到结亲一事起,斐蓝本已做好国库将大失血的准备,没想到铁料的事情竟有此转折不说,今后还可以不再花他国库半两银子?
一直强自镇定的他,当下欢喜得连声音都在颤抖。
“那……嫁妆呢?”那位宗主不会狮子大开口吧?
“嫁妆?”公孙狩神色一凛,语气中颇有山雨欲来的味道,“陛下这是瞧不起我狼宗?”
“当然不是!”得罪谁他也不会得罪财神爷啊。
“宗主说过,不要半点嫁妆,只要净公主?”
将他的话一字字收进耳底,小皇帝登时一扫大半年来的愁容满面,脸上黑暗远去光明尽放、人间处处鸟语花香……他乐呵呵地笑眯了两眼,仿佛看见了源源不绝、还不费半两银子的铁料,已在他而前妩媚地对他招着手。
公孙狩打铁趁热,“那么,这门亲事不知陛下您意下如何?”
那还用说?当然是--
猛然间,记忆中护妹至上的斐枭那双凶恶的眼眸,在斐蓝乐昏头之前忽地闪至他的脑海中,硬生生戳醒了他的美梦外还吓得他一身冷汗淋漓的,他不自觉地摸了摸长年挨板子的小屁股。
坏了……狼宗宗主怎么什么人不挑,偏要挑他人人都巴不得护在心上的四堂姊?别说是想嫁她了,他要是敢擅自动了斐净一根寒毛,他就可以直接驾崩去见列祖列宗,不必在这位置上苦熬到六十岁了?
“这事……朕得再想想。”他头痛万分地抚着额,一时之间压根就想不出能够说服斐枭嫁妹的好法子。
公孙狩也不逼他,优雅地朝他一揖,“在下静候陛下佳音。”
当公孙狩在满朝文武目送的目光下,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大殿之上后,金阶上的斐蓝随即一把扯下身上的龙袍,十万火急地对一旁吩咐。
“快,朕要出宫!”
“去皇爷府上?”劳公公接住飞过来的袍子,并快步跟上他。
斐蓝一溜烟地往殿门的方向跑,“朕要去找纳兰先生商量商量!”
当小皇帝急急往断皇爷的府上赶时,收到消息的斐净已早他一步回到了府中,一身军甲都还未卸下的她直接来到后花园内,不一会儿就找着了将她召回来的纳兰清音。
“先生有事找我?”
站在池畔赏花的纳兰清音回过头,乍见风尘仆仆的她穿着一身布满了尘土与污血的铠甲,不似城中的少艾们打扮得娇美动人,反而原本该花样般的脸孔上则布满了风霜,这让他怎么也止不住眼底暗藏的心疼。
当年他们太晚救下的那个女孩……如今早已长大了。
忍受着旁人歧视的目光,在伤人的流言蜚语中成长,这样的她,小时看着还觉得她同自家的兄长们没一个像。但在十年之后,走过遍地荆棘的她,眼神倒是愈来愈像冷血无情的斐枭。
这可不是好事。
默然将叹息都咽在腹中后,纳兰清音走上前,掏出袖中的帕子轻拭着她面上的尘土。
“唤你回来,是因有件左右你人生的大事。”
“何事?”斐净乖乖站在他面前,任由他在她面上折腾?
抹去她颊上最后一点灰后,纳兰清音边整理着她颊边散落的发边淡淡地问,那悠然轻松的语气,就好像是在与她讨论今儿个天气好不好似的。
“狼宗宗主不计代价求娶你过门,你要不要嫁?”
嫁人?
斐净黛眉微微轻佻,怎么也想不出怎会突然有这么一出。
早就没了清白的她,居然会有人想娶?且想娶的那人,还是近来把她家小堂弟虐得欲死欲仙的狼宗宗主?
“他不清楚我的底细?”她还以为当年那件丑闻全天下人早就都知道了。
纳兰清音含笑地摇首,“听说是再清楚不过。”
“那就是狼宗对原国有所求?”若是如此,攀亲搭戚也是一门不错的办法。
他又再次打消她的怀疑,“眼下该巴着狼宗大腿的可是咱们原国。”倘若他们往后还想有锅烧饭的话。
左思右想也琢磨不透,斐净索性放弃了猜测,直接向他求教。
“不知先生认为那位宗主是怎么想的?”
纳兰清音以指勾起她的发丝,“说不定,他只是单纯想娶你。”
想娶她?
像她这等既不是天仙、在他人眼中杀人如麻、还打小就失了清白之人,而他却单纯只是想娶?别说这话她打骨子里不信,就算说出去恐怕也没人会信。
做人是该有自知之明的,虽说她本身并不认为她失了清白就不能婚嫁,或是不能好好地在世人眼中活下去,这么多年来,再不堪入耳的流言中伤她都听过,以及她的上头又有只野兽投胎的土匪兄长老是护着她,还有一票深深以为亏欠了她的兄长将她给捧在手中,连她掉根头发他们都会因此而杀上门去……无人敢娶她,本就是理所当然之事。
虽然她推敲不出狼宗宗主求娶的原由,但想想近来狼宗的动作还是可以的。
“狼宗仍把持着铁料?”
“嗯。”
“他们以此为条件威胁求娶?”怪不得这大半年来铁料价格涨得有如插翅般的飞快,原来是挟铁料以令诸天子,直接扼在敛财如命的小堂弟咽喉之上。
纳兰清音很是欣慰她的聪颖,“可以这么说。”
斐净不置可否地轻耸香肩,就是不知狼宗如此大费周章部署求娶后,在见到她这声名狼藉的公主时,那位宗主会不会后悔做了这么桩压根就不划算的买卖?
“小堂弟希望我嫁?”若是这么一嫁,依狼宗所开出的求娶条件,应当是能够解了原国迫在眉睫的铁料欠缺之困,还可让近来愁得像个小老头般的小皇帝作梦也会偷笑。
他轻轻摇首,“甭管他人怎么想,这事全看你的意愿。”
“二哥知道这事了没?”
“目前还没告诉他。”一想起那个让他恨铁不成钢的斐枭,纳兰清音面上完美的笑容就隐隐有些崩坏?
斐净点点头,也是,要知道的话府里早就该闹翻天了。
“如何?小净你的意思呢?”说了这么久,她总能告诉他这亲到底结是不结吧?
斐净不语地看着他眼中焦急的眸光,一如以往地,在担忧之余,还掩掩有着不想让她看出的心疼,就像在其他兄长身上所看到的一样。
在这等的目光和言语之中,她过了多少年?
十年,整整十年了,他们无一日不都在用这种神态提醒着她,十年之前在她身上发生了何事,哪怕她早已记不清也不放在心底,可他们的一言一行,都无时不刻地缚住了她想往前走的步伐,将她困在那一池以同情为名的泥淖之中,却从来都不听她说。
她想告诉他们,在他们口中那残忍无比且毁掉她一生的往事,她早就……
不记得了。
十岁那年的一场噩梦,如今只剩下一些零零碎碎的记忆,并非是她的记性不好,只是那时或许是因为年纪犹小,受到的刺激又太过,因此自然而然就遗落了一些记忆片段,加之又有些年头了,要她清楚记起当年发生了何事,说真的,她记不起来。
可当每个人都在为她而感到悲伤时,纵使她再如何说明她真的不记得、不怎么在乎那些往事了,他人却只会以为这是她刻意说来安慰他们的,如此一再对他们辩解不去,倒像她没心没肺似的,也因此,渐渐地……她也不再说了。
这些年来,她一直都很努力想从那片陈年的泥淖中爬起来的,可每每看见兄长们自责的脸庞、众人不忍的模样,她就觉得那片泥淖好像又把她拉下去了一点。
她多么想告诉他们……松手放开我吧,我不想陷在过去的噩梦里,咀嚼着痛苦、吞咽着悲伤过日,我想好好活下去。
他们从不知,那些出自善意却又带着怜悯的言行举止,宛若刽子手手中凌迟的利刃,一刀刀在她身上刮下,连皮带肉,痛不死人又让人没法活着,总教她疼得喊不出口。
亲情的抚慰一旦过了度,就成了沉重的罪枷,一日日扛在身上让她在人生的道路上走得万分艰辛,这种日子,她真是过够了。
年年月月都看着他们拚命想要弥补或是想要赎罪,而她不想接受却又不能将之拒于门外……与其如此折磨每个人,让每个人都沉陷在往事中走不出来无法得到个解脱,赶在灭顶之前,她得想个法子自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