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后来仔细回想起来,那一场春梦的场景都一样,只是次数多了,藏澈觉得就像是挥之不去的附骨之蛆般,缠得他浑身不舒坦,几乎要厌憎起来。
起初,他以为自己是不喜欢春梦里的那个对象,但后来,他发现自己其实只是不喜欢春梦过后,又一次意识到那不过无痕的春梦一场,残留在他心里的淡淡怅然。
尤其,是他看清了在自己的春梦里,身下那人……竟是元润玉。
一瞬间,藏澈的一双眸色,阴黯得透不进半点光芒,抬手又扬撒了一把饲料进池里,看着鱼儿抢食,又让池子里的水翻腾起阵阵银白水沫,就像是他心里亟欲想要平定的紊乱,与难以止息的旌动。
就在这时,一道浑厚的男人嗓音将他从沉思中唤回。
“够了,住手吧!”
藏澈动作一顿,没有想到雷宸飞会出现在他的小院里,原以为他的晴姐姐也一并过来了,但回头时,只见雷宸飞扬手屏退跟随在一旁伺候的祥清,藏澈看见那位从小开始就对他疼爱照顾有加的老长辈在离去之前,往他这里投以欲言又止的一瞥,在他的心里,对自己让这位长辈担心难过,感到有些愧疚。
雷宸飞就在离池畔不远之外的一棵大树荫下,虽然不良于行,坐着木轮椅,在身形上看起来就矮了藏澈半截,但这位曾经在商场上教人闻风丧胆的‘京盛堂’当家之主,犹是神色自若,气定神闲,唇畔一抹似有若无的浅笑。
“够了,瑶官。”雷宸飞的目光落在藏澈手里的那碗鱼饲料上,“我看,这些日子,‘雷鸣山庄’里唯一身上还能长出肉的,就只有那池子里的鱼,只是鱼不知餍饱,看到有得吃就张嘴,所以,你这饲料还是省些,免得这些无辜的鱼儿被你给喂撑死。”
“我知道分寸,宸爷多虑了。”话虽如此,藏澈还是依言把那一碗饲料就近搁在一旁的石墩上,没再继续撒喂。
藏澈就算已经年过而立,但在雷宸飞的眼里,看起来都还是当年那个被他的妻子携在身边抚养,对于家姐无比依恋的男孩。
只是,曾几何时,那一份单纯的稚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凡事拿捏掌握得度的冷静,以及肖似他当年的老谋深算,外表的淳厚,倒像是一种伪装了,或许,被晴儿给说对了,她的弟弟被他们几个人给联手教坏了!
不过,雷宸飞却一直以为,后天的教养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气质,却改变不了天性,如果藏澈原本的性子就是淳厚老实,就算倾他们几人之力,也不可能把他养“坏”得那么严重。
这小子以为他会看不出来,在‘至诚斋’的事情上面,要水过无痕地把这家商号拿下,根本是轻而易举,最后却用那种伤敌一千,损己七百的手段,不就在赌他雷宸飞会不会放弃他这个继承者吗?
“我今天过来,是想跟你把话说清楚。”
“宸爷请说,瑶官洗耳恭听。”
“其实,你想要一直这么成天发默出神,不管正事,我有的是耐心跟你耗下去,瑶官,我可以看你折腾自己,但是,我不允许晴儿的一颗心被你这么继续折腾下去,晴儿就你一个亲人,对她而言,你这弟弟比谁都重要,所以,在你要继续过这种阴阳怪气、闷闷不乐的日子之前,最好先想想,你的晴姐姐心里是何感受。”
闻言,藏澈像是想起了什么,敛眸勾唇,逸出一声轻笑。
听见那一声轻浅的笑,雷宸飞挑起眉梢,颇感兴趣地问道:“笑什么?我说的话让你感到很有趣吗?”
“不,宸爷说的话并不有趣,只是我忍不住回想起距今二十年前,当年,宸爷病倒命危,从来在商场上呼风唤雨,谁也不敢有半分怠慢的商场巨擘,竟然把一手打下的‘京盛堂’,这个庞大无比的家业,就交给我那位在当年仅仅经营过一家客栈,堪称是弱女子的晴姐姐,我刚才忽然想到,想宸爷您究竟是胆大,或是狠心呢?”
“或许,两者皆有吧!”
说完,雷宸飞想起那一段昏迷多日,险些命亡的岁月,唇畔泛笑,眼神里尽是怀念,他转头看着自己的小舅子,当年不过十出头岁的男孩,如今已经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儿郎,无论是精明的手段,或是颀伟的身长,都已经不输当年的自己,让他感觉到满心的骄傲成就,以及感叹岁月的无情流逝。
半晌,雷宸飞才别过头,深沉的目光看着另一畔的林子深处,一片无垠的浓荫碧绿,厚实的嗓音,轻而缓地说道:
“瑶官,但凡为人,都想事求两全,但这世上,从来都只有左右为难,或许,有一天你会知道,当你遇到那个另一半的时候,心里会有无尽的喜悦,会像是忽然顿悟般,知道自己这一生究竟是为了谁而活,但是,在这同时,心里也会开始有挣扎,我爱着你的晴姐姐,爱到自己死的时候,也会想要把她一起给带走,因为,舍不得自己不在她身边,没有我保护她,她或许会吃不少苦,在我心里,哪怕一点苦,都舍不得她尝,但是,另一方面,又希望她可以活下去,即便没有我在她身边,她都可以好好的活着,仍可以是这天底下最幸福快乐的人,当年,我选择了在临危的那一刻,把一切交给她,希望她可以成为后者,没有我,仍旧可以活得很好,如今,我想自己还是会选择后者,没有我,她仍旧可以满心愉悦的渡过每一天,直到我们再到黄泉相见的那一日。”
闻言,藏澈沉默了许久,在心里为他的姐姐高兴,在她这一生里,遇见了一位真心替她着想的好夫君。
无论这个人,在他们藏家家道中落之时,扮演了什么角色,就只是这个人对他姐姐的那份心,都已经可以抵足一切了。
但是,在同时,他却也感到恍惚与迷惑,想这天底下,会否出现一位让他想携着她共死,却又想她活得比谁都好的女子呢?
若有这个人……没由来的,在藏澈的脑海里,又想起了元润玉那一张明艳绝伦的脸蛋,想起了在那一场春梦里,她活色生香的雪白胴体……藏澈咬牙,不愿在雷宸飞面前失态地想起那些教人脸红心跳的片段。
雷宸飞的心思敏锐,总觉得他的小舅子在这次回来之后,失了几分往日平素的冷静,虽然不知道原因为何,不过,他却以为这是好事,他的妻子一直希望她的弟弟能觅回几分人情味,而不是遇事总能够细细较量的冷血商侩。
就在这个短暂沉默的片刻,院门外传来了不小的骚动声,其中,以苏染尘气呼呼的叫嚣最为明显。
“你们别拉我,祥清叔,我管不了那么多了,你们让我进去,我一定要打醒那个大混蛋,好不容易人都回来了,竟然过了那么多天,还不肯乖乖回来当差,他知不知道我撑得很辛苦?!我要告诉他我不干了!让他自己回来把该做的事情做完,这他奶奶的够狠心的,就一点都不替我们这些兄弟想想,你们放开我,要不然我不客气了……”
祥清故意让自己的嗓音听起来老迈可怜,“苏小胖,你这架势是连祥清叔都要对付?叔叔老了,怕是捱不了你一掌啊!”
“我……我没有啊!祥清叔,我怎么可能对付你呢?我只是——”苏染尘喊冤,常常分不清楚这位老总管话里的真假,就像他常常被藏澈给耍得团团转一样,不同的是,祥清是长辈,他不能不给面子。
“我想,瑶官,你的好日子到头了。”雷宸飞此话一出,与藏澈丈舅二人相视失笑,一起调头看着你一言,他一句,原本骚动不止,但很快被祥清控制住场面的小院门口,又道:“就算我有耐心跟你慢慢耗,你那些兄弟们已经不想放过你了,尤其是那个苏小胖……往后,你可以再对他多鞭策些,他不止武功了得,还是个会办事的好人才。”
藏澈微笑颔首,对这番话心领神会。
“我知道,谢宸爷提醒。”
末了,雷宸飞唤进了祥清,让他推着自己离开,苏染尘与桑梓几个人虽然也跟着进来,但在雷宸飞面前,他们就仿佛看见一座永远超越不了的巍然大山,一如孩提时的安静敬畏,不敢吵闹。
但是,在雷宸飞主仆二人前脚才一离开,他们几个人后脚就与藏澈吵成一片,几个一起长大的兄弟,互不相让,唇枪舌剑地吵了起来,熟络热闹的气氛,仿佛他们几个兄弟,在今日之前,从未有过片刻的分隔与疏离……
在桑梓他们几个人离开之后,藏澈迎来了自己一直在等待的长辈,从小就像是亲生爹爹般疼他护他的祥清叔叔。
藏澈见着这位长辈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说起的尴尬表情,主动伸出手,把祥清给搀到小院里的石桌前坐下,挨着在他身边的另一张石椅上落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