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庆典当中,那些成了亲的,就在人群最外围,夫妻俩手牵手,或扶老携幼,逛市集,找个茶摊或点心摊,坐下来看游行。
过去和现在,所有曾经经历过、羡慕过、渴望过、悲伤过的那些情绪与回忆,就像穿梭在庆典之中那些红的、白的、黑的身影,幽灵也似的朝她袭来,而她毫无抵抗之力,任由它们穿透她的身子,把它们再尝过一回又一回,她猛地回过神来,却惊觉丈夫不知何时离开了身边,不见踪影。她慌了,心痛了,像个无助的小女孩,泪雾漫上了眼眶。
原来,太幸福也会恐惧,恐惧这一切是一场梦,醒来后她仍在高塔上,灯火阑珊之中没有守护她的人。
凤旋买了藤萝饼,转身却不见黎冰,但他个子高,四下一探也就找到了。
本来就没走远,他跑回妻子身边,却见她慌慌张张、泫然欲泣,见了他,更是委屈地扁起嘴来,看得他又好笑又心疼。
“我说我买个饼,你没听见吗?”他抬手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珠,怕碰碎似的轻,却忍不住好笑地想着:只不过不见一会儿就掉泪,要是他没注意,她岂不是真得哭着回家?怎么像小孩子似的。
黎冰小嘴颤了颤,看见他似笑非笑地,不禁有些生气。“没听见!你那么高,我那么矮,我怎么听见你说什么?”她说得忒委屈,让凤旋实在忍俊不住了,可又是自己理亏在先,只得好辛苦地忍着笑意。
是啊,他怎么都没想到,她得抬起头看他,而他眼睛瞟过去就只看见她头顶呢!凤旋本来在南方身子就算高的,年少时来到大辰从军,又练成了武将体格,饶是慕容家女子尚称高挑的身段,往他身边一站也显得娇小了。
“知道了,以后我会记得要这样跟你说话。”他弯下腰来,在她唇边亲了口。“好不?”
黎冰不知道她算不算很好哄?这会儿又心窝甜滋滋地,脸蛋冒着热气,沾了水气的长睫下,大眼闪闪发亮,看得凤旋一阵心痒,忍不住又在她颊上和唇上亲了一口。
任何人一看都知道他们是新婚夫妻——虽然成亲也数个月了,但不满一年,说是新婚也没错吧?总之那旁若无人的甜蜜,看得路人都摇头失笑啊。
不过她掉泪的样子,让凤旋心里还是有些介意,于是那一晚都记得不再放开手,把她的柔荑牢牢握着。
早在数天前他就买好了票,却仍是到后台会会老朋友。这已经是在大辰这几年的惯例了,后来他和霍磊一起进军队,霍磊每年这时候都是被他父亲留在军队里狠狠地操练,他反而自由许多。
黎冰看着那些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人。在她还不懂得恨的时候,她总在梦里回忆那一夜,总在高塔上幻想着他们又表演了什么,幻想他们有一天会神奇地出现在她面前,告诉她凤旋仍然记得她。在她的想像里,他们之于她是如此熟悉,但现实毕竟无情,每个人经过这几年来都有些转变,独独她的心里某一块还遗留在过去。
凤旋没对黎冰提起小雪的事,就怕她胡思乱想。因此他在后台明示又暗示老半天,以免这群家伙哪壶不开提哪壶,给他露了底。
也不知他们是听懂了,或者因为后台来了个大美女而傻愣住,总之直到叙旧结束、表演开始,还真的没有一个人提起小雪的事。
“那个傻蛋王子刚才说那些是什么意思?”慢半拍的女歌者回过神来。
“娶了大老婆,却以为自己娶到小老婆的意思?”画了丑角妆的团长语毕,后脑被妻子狠狠拍了一掌。
“这样都认不出来?”戴着面具的奇术师,依然还没出场就能引来全场女士尖叫。他搓着下巴,远远看着那对在贵宾席上入座的男女,啧啧称奇。“真是奇葩。”
那七天七夜,黎冰既快乐又害怕。究竟是害怕庆典太快结束,或者是结束后会证实一切仍旧是场梦?她不知道。只知道每当入夜后,她总是浑浑噩噩,既感到幸福,却又觉得茫然不真实。
不!不!幸福需要代价,即便是神只也不能强取豪夺!
公主不愿屈服于不朽的神力,她以凡人之躯,对夜神设下三道考验——什么能穿越死与生?什么能驱逐伤悲?
什么能让荒地开出花蕊,让荆棘开出蔷薇?
什么能带给人烦恼,却又让人忘却烦恼?什么能让人笑着流泪?
把它带来给我,我便成为祢的后。
第7章(1)
凤旋在天京并非无亲无故,因此逢年过节总得去霍家向姑母和姑丈请安。黎冰身为公主,霍青云夫妇当然不敢对她端长辈架子,不过黎冰对于民间礼数也是一知半解,所以每到霍家,就乖乖跟在丈夫身边当个负责微笑的小傻妹,丈夫喂她吃什么她就吃,丈夫拜见姑母和姑丈她也跟着拜,听话极了,就只有一点——和女眷交际这件事,她实在不知该如何打发。
凤旋心想她从小就不习惯这些,也没什么不好,三姑六婆的可怕连男人都知道。于是大多吃完饭,送上礼物,小俩口就打道回府了。这一来一往几次,有人说公主看起来挺好相处,就是木了点;有人说凤旋非要把媳妇绑在裤头上才安心;也有人说公主不和亲戚交际是看不起人——三姑六婆嘛,要讲得出好话早就天下太平了。
但是,好歹霍家也收留了凤旋数个寒暑,有时候不见得真的吃了饭就能告退,长辈总有些话要交代,于是不得不让黎冰先待在花厅等着他。
凤旋的姑母,霍夫人算是天京贵妇团里号召力颇强的人物,没事便会召集贵族人家的女眷打牌看戏游湖,就是心眼直,什么事情都见山是山。凤旋住在霍家时,霍青云几个侄女、甥女都对他颇有好感,这天正好几个女孩也在——前几次凤旋带新娘子回霍家,她们没赶上,这回终于赶上了。
霍夫人对此也没多想,毕竟凤旋都成亲了,还是圣上赐的婚,她们能怎么着?于是她把所有的晚辈都一块儿照应了,连黎冰也没漏掉,让他们聚在一起打牌喝茶下棋。
黎冰一直插不上话,也不会打牌,但默默听着也挺有意思,毕竟这是她从未拥有与接触过的新奇事物,哪怕对老百姓来说再平凡无奇,却彷佛为她那座高塔的小窗外展开一个无垠新世界。她索性就坐着边喝茶边听边看。
“我听说凤哥哥去永济国平乱时,大公主跑到前线去,凤哥哥为了保护公主,跟公主睡在同一个营帐里,圣上才不得不赐婚呢。”
那个谁来着,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别乱造谣,公主是金枝玉叶,洁身自爱,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这到底是平反,或者落井下石?
“我母亲的姊姊是太平宫的管事,这些事在宫里早就不是秘密了。皇后娘娘雍容大度,不跟庶出的公主计较,可我真是觉得太不平了,凤哥哥本来该娶的是我们大辰未来的女皇,结果却为了保护不知天高地厚的公主而委屈求全。凤哥哥那么优秀,本来可以成为辅政亲王,将来还能回高阳做他想做的事,现在却全都成了泡影!娶了庶出又什么都不是的公主,他还有机会回高阳吗?”
花厅一片静默,有人觑眼看着面无表情的黎冰,和那位好有正义感的表小姐。霍夫人干咳两声,正要发话打圆场,另一位表小姐又开口了。
“真是替嫡公主不平啊,品行端正的人就是斗不过厚颜无耻的小人!”
“你之前不是骂嫡公主仗势欺人抢你的凤哥哥吗?”怎么这会儿又替人家抱起不平了?这抱不平还真廉价。
“真正可怜的是凤哥哥啊!皇室又怎样?皇室就能不讲理了吗?”她才是真心真意地在为凤旋抱不平,天底下有谁比她更体贴凤旋的心?“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公主嫁到民间来也只是人家的媳妇,我希望嫂子到时可别为难凤哥哥,我只不过替他说出了真心话!”
“你什么时候听得懂人话了,还会替人讲真心话?”霍夫人一脸稀奇,某表小姐气得踩脚。
“我和大公主情投意合,是我要她到前线陪我一阵子。”
霍磊一听花厅这里的气氛不太对,立刻就去把表哥拉来,还很快地把某表妹的正义之鸣大略讲述一遍,是以凤旋一进花厅就往黎冰身前一站,好像老鹰护着小雏鸟似的。
“我想皇后娘娘母仪天下,不会喜欢有人把太平宫说成专门道人是非的地方,如果有人狐假虎威冒充太平宫的立场说三道四,让炎帝城的主子知道了,我很好奇这种造谣生事的宫奴还能在太平宫留多久?”他拉起黎冰,向霍夫人道别,离去前又道:“就算我成为辅政亲王,大辰也未必会放我回高阳,史上从来就没有亲王与女皇分隔两地。”熙皇所说的条件,充其量就是画了个比现实更大的大饼,他很清楚。“能不能回去就看天意,但最起码我可以娶我想娶的女人,我很快活,不需要替我觉得委屈。你不如替你过去自以为是伤害的那些人觉得委屈,还比较实际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