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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前,城里的大夫们,不都说过了吗?

  他没病。

  蒋生愈来愈相信,头痛的消失,其实跟木府一点关系都没有。他甚至开始怀疑,木府的权威,是虚有其表,是愚昧的民众世代受骗后,才有的盲目崇敬。

  抛却约定的蒋生,愈来愈肆无忌惮。

  他找上一个竞争者,作为目标,用上当年曾用过的手段,以诚恳的眼神、满嘴的谎话,轻易得到对方的信任,进而成为好友,终于,他等到了,两人独处的时候。

  蒋生邀请对方,在城东的宅子里,赏月喝洒。

  那人很快就喝得烂醉,倒卧在凉席上,熟睡时的姿态就像是蒋生当年的那个合伙人,没有半点防备。

  蒋生这才从盆栽里,拿出预藏好的刀子。他面带微笑,在凉席前蹲下来,拨开那人的发,找寻头骨之间的缝隙。

  他学会了要在綘隙之间下刀,想听见那个曾经在他脑子里回荡的声音,是怎么在另一个脑子里响起。

  下手的前一瞬,眼角有某种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

  蒋生转过头去。

  月光,落在一个女人身上。

  她身子纤瘦、双眼全盲,肤色白中透青,长发黑得近乎墨绿。月光照亮了她指着他的那只手。

  白里透红的指尖,修修长长,颜色比樱花的花瓣更美,教人移不开视线。

  蒋生的心,像是再见到初恋情人般,强烈悸动着。直到这时,他才明白,除了钱财之外,还有更让他梦寐以求的东西。

  他爱上那只手了。

  这个认知,让他的眼睛里,散发出贪婪的光芒。

  “你没有按照约定回来。”

  左手香的声音,还是那么平淡,没有愤怒、没有指责,没有半点情绪。

  “什么约定?取走我眼睛的约定?”

  蒋生嘲弄的笑着。

  “那是我被你们蒙了,一时胡涂,随口扯的话。”

  她的唇,轻动了动。

  “想毁约?”

  “够了,省省你那套伎俩,我现在清醒得很。”

  蒋生朝她走近,双眼更亮。

  “你最终的目的,还不是为了钱?”

  左手香摇了摇头。

  “我不要钱。”

  蒋生走到她面前,贪婪的吞咽唾沫,双眼看着那只手。那只美丽的、柔软的粉嫩的手。

  他幻想着,这只手再度触摸他,一寸一寸的抚摸他,想得几乎颤抖。

  “不可能的。”

  他的视线,离不开那只手。

  “不可能有人不要钱。”

  左手香却说:“我不要。”

  她摇头,然后轻轻告诉他。

  “我不是人。”

  站在阴暗角落的中年男人,这时走上前来,捧上一个瓷壶。那只手探进壶里取出一团蠕动着的黑泥,朝蒋生伸来。

  他的理智,要他快快逃走。但是他的身体,却渴望着那只手,再度的碰触。

  蒋生无法动弹。

  “既然,你不肯交出眼睛,那么我就把这个还给你。”

  软软的手指,触乃了他的头骨,狂喜爆发,比他记忆中更强烈。

  蒋生颤抖着、呻吟着,感觉到那只手,握着那团黑泥,重新回到他的脑子里往更深更深的地方探去。

  在月光下,他昏了过去。

  第二天,木府的石牌坊外,再度响起骇人的嚎叫。

  声音时断时续,愈来愈惨烈,还伴随着磕头时,头骨用力撞击在石砖上的声音。

  重重楼台之后,年轻的女人站在池枯黄的荷叶旁。

  緃然封印限制,但当她愿意聆听时,木府外的声音,仍能纳入她的耳。

  “真吵。”她叹气。

  在她身旁,站着一个纤瘦的盲女,神情淡漠。

  年轻的女人抬起头,望着门口的方向,有些惋惜的说:“真可惜,你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对漂亮的眼睛。”

  “再找就有了。”左手香说道。

  哭嚎声再度拔高。

  年轻女人又问了一次。

  “那对漂亮的眼睛,真的不能用了?”她拔起一片枯黄的荷叶,池里的荷叶转眼也消失不见,只剩下她手里,那块绿中带黄的玉荷叶。

  左手香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淡淡的说:“来不及了。”

  几乎就在同时,那吵人的哭嚎声,停了。

  半晌后,一个灰衣人匆匆走来,福身通报二人。

  蒋生死了。

  叁、黑龙(1)

  水来了。

  遍布砚城的汋渠河道,无声无息漫涨,澄净的水一分分、一寸寸的舔润淹没满城的五色花石,将一切纳为己有。垂柳的大半吱叶,都在水里飘荡,有千年岁龄的老树,被净水包围。

  人们开始惊慌起来。

  水漫过街道、漫过门坎,漫进每一家庭院,湿润了每个人的鞋袜。人们喊叫着,高声讨论,该用什么办法,让水流退去。

  他们用杓子把水舀出屋外,但是无论舀了多久,还是看不见一块干涸的地板。

  他们用砖瓦围堵,阻止水流进屋子,湿润却从缝隙间泄漏,直到瓦崩解,被净水征服。

  他们用泥土封住城里的沟渠河道,却让水浸出得更快更多。

  人们束手无策,只能踩在水里,无助的望着彼此。

  水,占领了砚城。

  这天,木府很安静。

  没人打扫、没人走动、没人烹煮食物、修剪花木。那些原本忙进忙出,照料偌大的木府,以及木府主人的灰衣人全都消失了。

  流动的净水里,有许许多多,用灰色的纸所剪出的人形。有的是丫鬟,有的是园丁、有的是厨娘、有的是硬眉硬眼,一脸凶样的门房,这些泡了水的灰纸,全都软了,只能在水里飘荡。

  没有人来伺候,于是木府的主人,在这一天睡得特别晚。

  水流肆漫,淹过木府的石牌坊前,一阶又一阶的梯,流进一栋又一栋的华楼、一个又一个的院落,来到木府的最深处,一处精致的楼房。

  软榻旁的绣鞋,在水面上飘荡。软榻上的年轻女人,穿着素雅的绸衣,却只是轻轻翻了个身,还是睡得么香甜。

  蓦地,水流有了波动。

  一尾美丽的红鲤鱼,从容的顺着水流,游进了屋里,艳红中带着金色的鱼尾,在游动的时候,激起了涟漪。

  涟漪一圈一圈的漾开,波浪上的绣鞋,在软榻旁敲了又敲,终于将年轻女人吵得醒来。

  她慵懒的撑起身子,睁着惺忪的睡眼,望着满屋的水,也没有一点惊慌。她看着红鲤鱼,眨了眨眼,模样还带着稚气。

  “见红,你怎么来了?”姑娘问。

  日光照亮了水,水里的红鲤鱼,看来更美。

  哗啦!

  水花溅出,红鲤乪一跃而起。

  下一瞬间,红色的鲤鱼,化做身穿红衣的美丽女人。披在她身上的薄纱,艳红中还带着金色,在她身后披垂了好几尺长。

  “时间到了。”见红说。

  姑娘揉了揉眼。

  “什么时间?”

  见红皱起眉头,很不高兴她居然忘了。

  “黑龙的封印期限。”

  姑娘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见红的表情,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不耐。

  “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你得去放了他。”

  姑娘歪着头,看着见红。

  她用脆脆的声音回答。

  “封印的期限,是为了让每一任的责任者考虑,是要解放他,或是继续囚禁他。”

  见红瞪着她,表情恼怒,衣裳的颜色变得更红,连脸色肌肤头发,也都起了变化,全身赤红得仿佛要着火。

  “你必须放了他。”见红威胁着,红纱与红发,像被强风吹拂般飞舞。

  姑娘却不为所动。

  “这要等我见着了他,才能做决定。”

  红纱拍击着水面,发出激烈的声音,水花溅得到处都是。

  “要是你不放了他,我也不会放过你!”

  见红恨恨的说。

  之后,她一甩红袖,投身入水,恢复成美丽的红鲤鱼,头也不回的离去。

  砚城,位于雪山之下。

  从雪山往下望,整座城如似一块砚,所以称为砚城。

  丰沛的雪水,从城北的千年栗树下涌出,昼夜不停,汇成一汪碧绿水潭。流水由此入城,一分为三,三分为九,再分为无数大小溪流,浇灌城内所有沟渠水道。

  城北的水潭里,有黑龙盘踞。

  原本,数百年来,黑龙与砚城相安无事。

  但,就在百年前,木府当时的主人成亲娶妻的那日,身为宾客之一的黑龙,突然发怒肆虐,不仅打断了婚礼,还抓起波涛,试图淹没砚城。

  公子因而大怒,收服黑龙,逼退潭水后,便用新娘的七根银簪,把黑龙钉在潭底。

  七根银簪效力,只有五十年。

  每当银簪失去作用,黑龙蠢蠢欲动,潭水就会漫涨。

  整座城被困在水中,人们苦不堪言,又冷又饿,却吃不到一口热食,衣裳始终干不了。

  人们想进木府,找姑娘诉苦,求她想想办法,却发现少了灰衣人带领,他们只能在偌大的木府里兜圈子,一直找不到姑娘。

  只有一个肤色黝黑,骑着枣红大马的男人,穿过迷宫似的重重楼台亭榭,走进木府最深处的精致楼房。

  静水环绕流转,包围了这栋楼房。

  当男人涉水走进屋里时,瞧见姑娘就坐在软榻上,悠闲而从容的,正拿着剪刀,剪着桦木的树皮。

  “你怎么还在这里?”男人劈头就问。

  她笑吟吟,低着头,继续剪树皮。“不然,我该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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