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渐渐地他笑不出来了,他开始觉得不对劲,这一日,与一干大臣在御书房议政之后,他独留了孟朝歌下来,将几本卷宗交给他读看。
孟朝歌与律韬同岁,如今都正是而立之年,十岁被先帝择为律韬的侍读,二十年来,他们是最好的兄弟哥儿们,在当初律韬征西北五国时,他出力不小,他与京远春追随律韬,三人一同出生入死,建立不世功勋。
回朝之后,孟朝歌又助自己的主子登上帝位,这些年来,他领大学士之衔,就近在内阁辅佐君王,不过,他的父亲官拜兵部尚书,如今年岁不小,已经两度递表请君王另择贤能,所以律韬有意让孟朝歌以大学士的身份,先任兵部侍郎,待时间成熟,再接尚书之职。
如此的举措,看似贬抑,实则是让孟朝歌将兵部的大权捉在手里,因为无论他人是否在内阁,他始终都是帝王心中无可取代的肱股大臣。
因为孟家几代之前的祖宗,曾经娶进一位胡女,所以孟朝歌星眉朗目之间,颇有几分胡人五官分明的味道,从年少就在战场上锻炼的结果,让他高大的体魄与律韬相去不远,而若说他这人身上最特出之处,就是即便是平淡之中,都像是含着笑意的长眸,让人总忍不住多生几分亲近之感。
但是,熟悉他的人,如律韬与京远春,心里都很明白,三人之中,尤以孟朝歌的性子最凉薄,也最拒人于千里之外。
孟朝歌拿起一本卷宗,一开始不太明白帝王的用意,虽说,他认识那位“皇后娘娘”也有数年之久,不过,如今这位娘娘已经是皇帝内眷,入主中宫这一年多来,帝王将她圈在“芳菲殿”那仿佛化外的宫阁里,早就不是他这一介外臣能窥见的了!
他不急着翻看卷宗内容,抬眼纳闷地瞅了坐在御案之后的帝王一眼,见对方颔首,眼神催促,才定下心来细细读看。
他一目十行,很迅速地阅读,随着唇畔的笑意渐深,知道了帝王今日留他下来的用意,但看见他的笑容,帝王的脸色却愈发沉凝。
孟朝歌才合上卷宗,律韬就已经按捺不住,沉声问道:“依你看来,可觉得有何不妥之处?”
“没有。”孟朝歌摇头。
“没有?”律韬挑眉,对他迅速的回答感到敷衍与不以为然。
“如果皇上的不妥之处指的是太过于安分的话,那除却这一点之外,臣不以为有任何问题。”
孟朝歌对于帝王的急躁也不以为然,不过没有表现出来,只是似有若无地轻撇了下唇角,但是,他却也习惯了,只要是与那位“娘娘”有关的事情,他家的主子就会失了平时的杀伐果断,不见昔日毅王爷面对千军万马,都不眨下眼皮子的冷冽气魄,他不待帝上开口,又道:
“不过,说是安分也不尽然,只是,实在很难想像,那份精心巧妙,教人赞叹不已的河工图,是出自这位闺阁娘娘之手。”
闻言,律韬紧抿薄唇,与孟朝歌相视许久不语,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正是自己心里所想,只是将这个想法,留在泛着凉意的心坎里,没说出口。
“朝歌,告诉朕,你在想什么?”
“微臣只是在想,如果有朝一日,‘芳菲殿’不再是能够将娘娘困住的地方,而娘娘却也在皇上的掌握之中逃不出来,皇上以为,若以那人的性子,会做出什么举动?”
“够了!”律韬一声冷喝,森冷的嗓音在殿梁之下回荡,久久不绝,“她或许只是认清了自己如今的本分而已,仅此而已。”
孟朝歌扬笑不语,不戳穿帝王的自欺欺人,只是在心里想,若是别人,他或许愿意相信,但是那人……人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所以他不信。
他笑帝王当局之人看不穿,在心里对帝王冷笑道:若这位娘娘是一个如此寻常脾气,性子易折的人,又如何能够得到皇上您如此青睐,令您几度阎罗王面前走过,都仍不惜要将之留下爱护呢?
想到当年漫天揭开的腥风血雨,如今再回想起来,便是心性寡冷如他,都仍忍不住还有几分战栗,他就不信自家的主子能忘得了?!
第3章(1)
食不言,寝不语。
一直以来,在他们用膳时,话就不多,倒也不是他们特别恪守这个皇家的养生规矩,只是就自自然然地依循着。
珑儿吃了小半碗米饭,也不见吃进几筷子的配菜,当小满要再替她布菜时,她扬手挡下,取过一旁宫婢递上的湿巾子擦嘴。
“不再多进一点吗?”律韬轻拧起眉心,今晚她吃进多少东西,他都能够数得出来,就连寻常三岁孩儿吃的都比她多。
“吃不进了,皇上多用些,今天的黄鱼极鲜,滋味甚好。”说着,她扬眸给了小满一个眼色,让她再为律韬多布些黄鱼。
“做味甚好也不见你多吃两口?”他没好气地睨了她一眼,一语揭穿她的口是心非,“如果有什么贪嘴想吃的,就吩咐奴才们去办,不是说那日风寒已经痊愈了吗?怎么越见清瘦了起来?”
“就说吃不进了,再吃就餍了。”珑儿轻巧地说,伸手主动为他盛了碗碧玉羹,儿他脸色不善,但还是将那碗羹汤给进了。
律韬拿她没辙,也没心情再吃了,扬手让奴才们将晚膳给撤了,小满是“芳菲殿”里的领事女官,张罗手下的人撤膳上茶,再让人从点心房里备上三样精巧细点,见一切妥当,才领着众人退下,只留下两位主子独处。
不过,说是独处,倒也不尽然。
前几天,珑儿新养了一只通体雪白的鹦鹉,先前一直养在外殿的茶轩里,这两日天冷了,才将它往内殿移过来。
“怎么想起要养鹦鹉?”律韬见她剥了一小块糕喂鹦鹉,一边喂着,一边抚着鹦鹉柔顺雪白的羽毛,神情极呵护。
“时间太多,总是要想法子打发。”她淡淡地说道,没瞧见当律韬听见她说这话时,从背后投来的沉锐目光,“教它说说话,背背诗,也是一种闲趣,对了,它叫雪衣,来,雪衣,见过皇上。”
“奴才雪衣,雪衣参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雪衣聪明,说着还不忘压低脑袋。
“乖。”这话,是出自珑儿之口,至于律韬则是抿唇不语,定定地看着她笑着给鹦鹉喂了一些饲料当作奖赏。
“这些天你什么都不做,就只忙着在训练它说这些浑话?”律韬险些按捺不住内心倒涌的怒气,不由分说地拉住她的手,带着她往书房走去,“上回你所画的山水甚好,却被朕不小心打翻笔洗之水给毁了,珑儿,朕为你研墨,你再画一幅给朕。”
“不如皇上画吧!珑儿给你研墨。”她微笑着跟随在他身后,既不挣扎却也不是顺从,只是觉得他刚才说的话有趣。
他说她教雪衣说的话是“浑话”?难不成他这位皇帝忘记这一句“浑话”天天上朝时,都要听文武百官说上几遍吗?
敢情是他只许百姓放火,不许她这位“州官”点灯了?!
但律韬就是不爱听,想到她这些日子天天对那只鹦鹉说那句话,那讨好的心思,不像她的为人。
眼前的情况,不同于前些日子,她日日让人梳着精巧的发式,就连妆容都能看出一番巧思,他初见时确实惊艳,不过,很快就从她慧黠调皮的眼神,看出来她不过是纵容小宁子在自己头上玩花样,也不过是想要看他的反应,从来就不是想要讨好他这位天子夫君的欢心。
所以,他让人打赏了小宁子,那些日子,天天来“芳菲殿”都能见到风情不同以往的她,确实颇有几分乐趣。
但那终究不是她原本的性子,所以后来恢复平常素净的模样之后,他倒也不觉得失望。
不过初见她恢复原样时,有一瞬的怔楞,想来他的表情是有些失态的,惹得她莞尔轻笑,那时的她,在他眼里看来,比起任何时候都更加绝美动人。
“朕研墨,朕想看你画。”律韬将她带到书案前的姿态,带着几分强迫的意味,低沉的嗓音里有着帝王不容拒绝的坚持。
“那只怕要让皇上失望。”她淡然敛眉,挣开了他的掌握,走到一旁的福字缸前,注视着缸里的鱼儿慵懒悠游,“从今以后,珑儿不画了,请皇上放心吧!往后再也不画了。”
“为什么?朕该放什么心?!”律韬愕然,箭步走到她的身旁。
珑儿不答,只是扬起美眸瞅着他,眼里的神情仿佛在反问他,这不就是皇上心里所想所愿?她不过是成全而已。
这一瞬间,律韬的心凉了几分,然后是心慌的绞痛起来,直直地望进她那双除了几分对他举动的疑惑之外,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空洞的翦眸。
怎么会……?!
他只是想让她死心,却没想过要让她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