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还画吗?”珑儿对他难掩的失神震惊视而不见,勾起一抹浅笑,回过身走到书案前,为他布置起文房四宝。
律韬追随着她纤细的身影回过头,一语不发地看着她柔顺的伫影,想起前两日孟朝歌在御书房里,对他所说的话。
“知道她身份的人,不只皇上与微臣,那日,她可以利用华延龄将河工图送进工部去,皇上以为只凭华延龄在朝廷的人脉,可以让工部尚书与侍郎生出天大的胆子,把来路不明的图送到天子面前?这两年来,皇上难道没有疑心过,那枚我们一直想找到的印信,究竟落到何方?”
律韬的脸色阴沉至极,一语不发,冷不防地从背后搂住她,一双修长有力的臂膀,仿佛要将她给揉进胸膛般,充满了近乎摧残般的占有力道。
不可能!
那人从被他软禁进“莲华山庄”之后,直至那一个雪夜之前,都没再与嫌疑人等接触过,所以不可能将那枚印信交与任何人!
但,那枚印信却是自此没了下落,也是不争的事实。
“皇上力气轻些,我疼了。”
珑儿没有挣扎,只是手里的墨条没能握住,跌在他们脚边的地毯上,墨色污了毯上颜色绮丽的花纹,她敛下眸光,注视着那几点突兀的污色。
听她似乎呢喃般的埋怨,律韬很勉强才能收回一点力道,却是难忍心里的点点刺痛,仍是拥住她不放,沉着声,在她的耳畔柔语道:“珑儿,这些日子江南出了些事,朕想要亲自下去看看,咱们素不分开,你自然也是跟着朕一起去,想去吗?”
听他说起了他们素不分开,珑儿确实心有所感,从她入宫之后,他们确实没有分开过一天,习惯了他的陪伴,想到要分离,竟生出几分不舍。
“不乐意?”律韬许久未听到她的回答,追问道。
“不会不乐意,只是想知道皇上在打什么主意而已。”他从刚才抱着她到现在,抱得那么顺理成章,她也懒得驳他,任着他抱住不放了。
“朕打什么主意不重要。”律韬咧唇笑了,见她丝毫不挣扎,这难得的乖顺让他受宠若惊,见机不可失,在她的颊畔趁机偷了个香,对她讶异回眸,朝他投予“登徒子”的谴责眼光只做没瞧见。
此刻,泛在他唇畔的笑,无赖之中,确实有几分登徒子的味道,“你只需要知道,朕要给你惊喜,记着这一点就好了。”
两日后,“芳菲殿”里,接到皇帝派人送来的一份礼物,那是一大只楠木衣箱,不过,皇帝同时也不了禁令,不许任何人开启衣箱,就算是被赐予这份礼物的皇后也不行。
然后,在十日之后起驾先行的皇帝与皇后的车队之中,从“芳菲殿”里带走的东西,除了几样平时随身的细软之外,就只有那只衣箱,皇帝坚持要带着,其余的一切就留着与正式启程的御辇后送过来。
起初,珑儿还能沉得住气,但渐渐也好奇了起来,从他们成亲之后……不,即便是成亲之前,律韬总是不吝于给她赏赐,但一向是送到她面前,就迫不及待要她打开来赏玩,从来没有像这次神秘。
她知道那里头不会是什么金银珠宝,小满好奇地举抬了几次,直说箱里肯定装了衣裳,但还有旁的一些东西,许是钿胜首饰之类的玩意儿,她嘟囔着对主子说,不过几套衣裳,皇上有必要吊人胃口吗?
在走了几天官道之后,他们登上大船,改走水路,而那只衣箱依然谨慎地被抬进了厢房里,就搁在最显眼的地方。
珑儿心想,不是那地方显眼,而是她总会不经心就往那个地方瞧过去,甚至于有一度动过念头,就不信她私自开了衣箱,律韬真会责怪她不成?!
“真想知道,何不打开来看看?”律韬含着笑的低沉嗓音从她身后传来,他一进房门,就见到她又忍不住站在那只楠木箱前打量。
“什么?”
珑儿吓了一跳,飞快转过身,不知道他何时出现在她的身后,她感到几分心虚,就像是才想做坏事就被逮个正着的孩子,娇颜飞过酡红。
律韬含笑不语,走到她的面前,敛眸瞅着她难得一见的局促神态,细细欣赏了几眼之后,轻呵笑了起来。
她抬眸瞅了他一眼,被笑得有些困窘,转身就要走开,却被他一把擒住了手腕,笑着往那只楠木箱走去。
“想看就看,难道你还怕朕不成?”说出这话的同时,律韬回过头看了她一眼,见她一瞬微怔,就知道她真的动过那心思,唇畔的笑意更炽,却没再笑出声来,就怕真的惹恼了她。
他知道,她的性子只是看起来和顺,实际上却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律韬放开她的手,蹲到衣箱前,三两下就将箱上的扣楯给打开,虽然下令不许任何人开启,其实这箱上根本就没有落锁。
“打开。”他站起来,退到她的身后,柔声催促道。
珑儿迟疑地瞅了他一眼,但打开箱盖的态势却是一点怯意也没有,很干脆地就将衣箱盖子给掀开,一瞬间,她的眸里盈上了失望,果然一如小满的预料,是一箱子的衣裳。
可是,渐渐地那失望里,多了几许疑惑,她顿了一下,伸手取起最上头的一件青色袍子,见那样式与纹绣,竟是男子装束。
“皇上,这是……?!”
“没有错,这衣衫是朕给你准备的,还记得朕说过要给你惊喜吗?”律韬从她的手上接过那件青袍,细心地为她披在肩上,“与你带着一队人马先行,就是想要不惊动当地官府,趁着御驾未到之前微服私访,就怕出入一些龙蛇杂处的地方,你一个女儿家不方便,女扮男装会好些。”
“那些地方……你要带我一起去?”珑儿不敢置信地瞪圆美眸,这一瞬间,她说不清心里腾升而出的感受,究竟是喜悦或是震惊了。
“不愿?”
“自然愿意!”她急急地按住了他的手臂,就怕他改变了主意。
人说女人心海底针,但是她此刻兴奋的心情,却显在脸上明明白白,让人连猜都不必。
“那你不问问日后做男子装扮时,该如何自称,又该如何唤朕吗?”律韬深深觉得为了眼前这一抹花开般灿烂的笑容,要他做什么牺牲都愿意。
“主子?”
律韬含笑摇头。
“大人?”
见他又摇头,她迟疑了一下。
“爷?”只要能够出门,随他恣意畅游肆市街坊,就算真要喊他“爷”,她也不会不乐意。
“你真的以为朕要你女扮男装,当朕的仆僮吗?”律韬顿时苦笑不得,这回也不摇头了,反倒是叹了声,叹一世聪明的她糊涂了这一时,“再说,一般的随从小僮能穿得了这一身矜贵的衣袍?”
“那倒是。”她将双手伸进袖内,将身上男子的太袍给穿起来,一手捻着袖口,抬起手臂凑到面前,细瞧着那青绒衣料,想这同样的料子,在他的皇帝常服之中,偶尔能够见到几件,不过纹绣略有不同。
“咱们要做兄弟,你要喊朕二哥。”律韬注视着她的眼眉之间,满满的尽是宠溺,让他平时过于冷锐的脸庞线条,也在这瞬间都柔软了不来。
“二哥?”她轻蹙起眉心,随即笑了,“是了,皇上在皇子之中排行第二,那我是……?!”
“四弟。”他接着她的话说完,伸手解开她头上的绾髻,随手将簪子扔在地上,见她顷刻间青丝披落如缎,他以双掌在那缎青丝上揪出了一个男子的发束,扬着笑欣赏眼前俊雅的翩翩风采,又道:
“朕的兄弟不少,但在这世上,唯有朕的四弟,与朕同样被记在华母后的牒纸上,至死都没有分开过,没人比朕与他更亲,所以,珑儿若要与朕当兄弟,就只能排行老四。”
珑儿一语不发地听着他说话,听他说出“四弟”二字时,有霎时的怔忡,无论如何,她都想不到他竟然会要她扮演自己的四弟,再听他说与自己的四弟最亲时,甚至于在心里生出了可笑的荒诞之感。
他说这话,是想欺谁呢?
天下人皆知的事实,她又岂会不知?!
世人皆知当初二皇子律韬并非华皇后所生,是初降生之时,被先帝下旨,抱到皇后宫中抚养,记在皇后的生养牒纸上,四年后,华皇后诞下四皇子容若,隔年,便向皇帝请求将律韬还送到生母谨妃宫里抚养。
然而,先帝允了华皇后请求,却下了圣旨,二皇子律韬仍旧记在皇后牒纸上,不许更动,在名义上,他仍旧是皇后亲生儿子。
所以,他们二位皇子记在一张牒纸上,是千真万确,但是,说到两人最亲吗?
珑儿抬眸看着眼前气质沉冷的男人,忍住了一句话没说出口:如果那位四弟与皇上最亲,何至于临了皇上要亲手杀了他呢?
最后,让珑儿忍住了没问出口,并非因为这话是对君王的大不敬,而是她看见了这位君王在注视着她的时候,那一双总是清明锐利的眼眸深处,泛过一抹像是心碎般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