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班为了方便转移位置,所有东西都是放在大箱子里,平日没有桌椅,吃饭睡觉写字什么的,都是在箱子上进行。小时候李哲便常坐在箱上跟她说东说西,她就是坐在地上,撒娇地将头依在师父膝上。
这个姿势自她及笄之后,便不曾做过,数一数都有十年了,如今这般姿态,居然让她有说不出的安心。
“那个人……你见到了吗?”李哲问。
“见到了。”程盼儿道。
“然后呢?”
“洋哥他失忆了。”程盼儿平静地道。
“失忆?”
“他跟一群同学去庆祝金榜题名,被人一挤,从桥上掉下去碰到了头。远的近的都记得,就是忘了约莫半年的时光。”程盼儿还记得她刚得知这件事
时,有多么难以置信,只觉得怎么可能就这么刚好?直到后来才发觉他是真忘……他是真的彻底忘了她。
李哲摸摸她放在自己膝上的发,问:“你恨不恨他?”
程盼儿语气异常平和地道:“怎么可能没有怨恨?有时也是很气他为什么刚好忘了我。”
李哲又问:“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想办法让他记起往事?”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徒弟有多么聪明、多么坚毅,即使机会渺茫,也不可能轻易放弃任何一个希望,她会放弃得如此干脆,反而教他吃惊。
程盼儿叹道:“自从我知晓洋哥失忆之后,便从未想过他会记起来,甚至我更希望他别记起来。”
“这是为什么?”李哲不解地问。既然被遗忘是那么地痛苦,为什么不尽可能地让他想起来?
程盼儿苦涩地道:“因为他若是记起我们的过往,知道我为他吃了那么多苦,那他对我便永远都是歉疚多过于喜爱。”
她只愿与一个相爱的人在一起,而非是与一个自觉亏欠的人在一起。
那不是爱,只是还债。
该说是命运再三弄人吗?如果她一开始就知道洋哥失忆,她绝对不会贸然去找他,结果连一面都还没见到,就被人拖下去打了个半死。
“我不要洋哥记起来,我只愿我与洋哥的爱能够停留在最美的时候。我们的爱是那么地纯粹而美好,可以珍藏心中,细细地品味上一生一世,何必让无法挽回的事情给破坏了?”
她的洋哥,她最了解了,如果让他知道她现在这一切全是拜他所赐,还不知他要自责成什么样子?
不论如何,那样的洋哥不是她想要的,所以她情愿让这份爱停止在回忆里。
李哲又问:“盼儿,你后不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遇见那个人,与他相爱。”
程盼儿这回停了许久才道:“我不知道。”
她摇摇在李哲膝上靠着的头蹭着,“以前我以为他就是我的缘分,可最近却发觉他说不定是我的劫数,我似乎不论如何,都会在遇到这个人的时候变得不像自己,可是与洋哥相恋的那段时光,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候,我又怎能说后悔?”
李哲听后微叹一口气,“孩子,人生苦短,若是真心所爱,就别问是劫是缘。”
第8章(1)
这阵子孙潜的心情极好,脸上总是带笑的。
这日好不容易等到一个旬休,孙潜便又拎着篮子来程府敲门。
门拉开,邓伯那张皱巴巴的脸面无表情地看着孙潜。
“邓伯,我来拜早年。”孙潜眉眼带笑地道。
邓伯居然也没说什么,就让身给他进门。
“邓伯,榆卿在吧?”孙潜口中虽是问句,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
“书房。”邓伯面无表情地道。
邓伯的脸色仍然不能说是好看,但比起过往,已经好了不知多少倍,孙潜真心觉得还好自己那天有去翻墙,看,她现在都不让邓伯拦他了呢!
孙潜到书房的时候,程盼儿正坐在里面抄抄写写、修修改改。
“榆卿。”
“容洋兄,你来了,能稍等我一下吗?正忙着。”她只抬头看了他一眼。“忙什么呢?能给我看一下吗?”
“没什么,就是想趁年休的时候给环琅写本新剧本……你想看吗?”
“好啊,我近来看了不少戏,觉得这活动还挺有趣的。”孙潜道。
不是说与人相交,要投其所好吗?他知道她最爱的就是戏,果然戏看多了,两人就会有共同话题了。
“正好,我也想听听一般人对这出戏码的看法。”程盼儿将整理好的前半篇剧本递给孙潜。
直书的工尺谱上做满了朱砂标记,孙潜直接跳过,看旁边小字写的戏文。偌大的书桌,两人对坐着,程盼儿继续努力下半篇的剧情,孙潜则细心地翻阅那部剧本。
过了许久,孙潜才呼出一口长气道:“看完了。”
他虽然偶尔也看看传奇、怪谈,看剧本还是第一次,没想到看这个居然比看四书五经累,忍不住呼了一口长气。
“觉得如何?”程盼儿有些迫不及待地问。
这是她的第一部剧本,她非常重视,而且他是唯一个一般人,她相信他的看法对她而言会有很好的参考价值。
“我觉得挺好看的。”孙潜回答,标准的外行人说法。
“怎么个好看法?”程盼儿听不太懂。
“榆卿,你这写的是志怪剧本吗?”孙潜问。
程盼儿一愣,“可以这么说,但主要不是。”
他会认为这是志怪,是因为女主角是狐妖吧?
“那是办案的故事?”孙潜又问。
“办案?”
“男主角是个捕快,整个故事有大半都是在办案……嗯,还满适合你的,办案的过程写得扣人心弦,我都迫不及待想知道人是谁杀的了。”孙潜道。
“你不觉得……这个故事有更重要的主题吗?”程盼儿问道。
“是吗?我再看看。”孙潜生怕自己有什么看不仔细的地方,立刻又低下头去看了。
程盼儿写的剧本,故事是一个迷路的小男孩在榆钱树下遇见一只雌狐,雌狐不只没有吃了他,还照顾了他一阵子,直到小男孩的家人来寻他。小男孩的家人不知雌狐救了小男孩,一箭射伤了雌狐,雌狐负伤而逃。
二十年之后,小男孩成为了一名捕快,雌狐修练成人,两个主角再次相遇,然后雌狐帮着捕快办案……
没错啊,不就是志怪加办案的故事吗?孙潜心里疑惑。
“如何?”程盼儿就像每个初次创作的人一样,总爱问人如何。
“这……还有修道跟警世的作用吗?”孙潜试探地问。
程盼儿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地道:“难道你不觉得……不觉得……”
“觉得什么?”孙潜满头雾水。
“不觉得他们之间的感情……”
“喔。”孙潜笑道:“感情很好啊,跨越物种的友谊。”
“友谊?”
孙潜终于发觉似乎哪儿怪怪的,“不、不是吗?”
程盼儿微微涨红了脸,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不过看她办案时百无禁忌的样子看来,估计还是前者多些。
“难道你不觉得他们相互喜欢吗?”
孙潜早被她难得一见的嫣红脸庞迷得今夕不知是何夕,诚实道:“不觉 得。”
“你看这、这,还有这……”程盼儿指着剧本上几处问:“你不觉得狐妖为捕快牺牲这么多,是因为喜欢对方吗?”
“那捕快忘了她,她为什么不说?”孙潜反问。
“为何要说?”程盼儿不懂。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孙潜理所当然地道:“对捕快而言,有个陌生人突然对自己那么好,不觉得恐怖吗?”
沉默,一次比一次更长。
“但是狐妖不能说啊,如果说了的话,捕快就会知道她的疤是被他的家人射伤的了。”程盼儿道。
孙潜又是一个直觉答道:“那又如何?”
“狐妖觉得如果捕快知道了,对她就不是爱情,是愧疚,所以她不想说。”程盼儿没办法了,只好亲自解释。
“喔。”
“喔?就这样?”
“不然呢?记不得很重要吗?”孙潜翻着剧本说:“不记得就不记得啊!为什么要写得好像没有那块记忆就不行呢?我也有一段记忆忘记了,那又如何?我一点也不觉得困扰啊。”
他说失去他们两人之间的美好记忆,一点也不觉得困扰……
程盼儿因他这句话,原本涨红的脸又飞快地变回白色。
孙潜没注意到她的异状,迳自道:“喜欢一个人,靠的是心,不是记忆,所以不用记起来也没关系吧?如果真的爱一个人,应该不论多少次,都还是会爱上同一个人。”
第8章(2)
孙潜这句话比之前任何一句都还要震撼她的心。
“喜欢是像这样的……”孙潜左右看了一下,指着窗外的蓝天对着程盼儿
发誓道:“我孙潜喜欢程盼儿,今生今世非卿莫娶,如果有一日我将她忘了,请让她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定会再次喜欢上她。”
横竖那夜翻墙时已经告白过一次了,今天就不怕再来一次,可孙潜这个人的脸皮仍是不够厚,整张脸涨得比被告白求婚的人红不说,还羞得连对方的脸都不敢多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