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花旦打扮,戴上整副头面,衣间绣满艳色牡丹,长袖轻舞,手中握着一把团扇。
门外传来管乐之声,女子应曲唱道:「原来托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曲声婉转,女子唱腔清丽幽怨,听来别有一番滋味涌上心头。
「公主觉得如何?」一曲终了,阮七问道。
「这戏文,我在雅国时也曾听过片段,」雁双翎压下心中震撼,微笑道:「虽不知是何故事,但这曲调甚是优美。」
其实,她是不好意思说她看过全剧,因《牡丹亭》在雅国宫中被视为禁演的淫词艳曲,还是某一年她偷偷溜出宫外,在民间梨园才得闻全曲。
「公主喜欢就好,」阮七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那么接下来这一个月,就请公主跟随这位梨园女师傅学会此曲吧。」
「什么?」她一怔,「要我……学习此曲?」
「公主有何为难之处吗?」见她似有犹豫,他解释道:「方才你问在下关于太子的喜好,如今在下便告诉你,听闻太子最爱听此曲。」
「可是……」雁双翎仍有疑虑,「台上一刻钟,台下十年功。短短一个月,我哪里能学会呢?」
「精通虽不可,但终归能学会些皮毛。」他坚持道:「就这么几句,每天勤加练习,听上去顺耳即可。」
「可我堂堂一个公主,岂能学这些三教九流的作派?」她虽要助皇兄复国,却也不能伤了尊严啊。
若是逝世的父皇母后知道她学习此等禁曲以讨沛国太子欢心,想必九泉之下都不能瞑冃了吧?皇兄也不会允许她这样做的。
「公主这话就迂腐了,」阮七摇了摇头,反问:「敢问公主,难道不认为这是好曲?」
「曲是好曲,可是……」
「认为这是好曲,却闪怕被视为三教九流而嫌弃,岂非本末倒置?说来《诗经》也是古人四处采风而集成,说的都是民间风情、俗事凡人,但连孔子都认同且参与删修,难道公主也要把孔子视为三教九流之人、将《诗经》视为三教九流之作?」阮七讥讽道。
「《诗经》已流传千年,自然不能相提并论。」学唱曲这事实在跟她自小所学相悖,她一时难接受。
「那么公主何以认为此曲不能流传千年?若千年之后,它也如《诗经》一般被人推崇,公主还会怕伤及尊严吗?」阮七睨着她,直言点出她为何迟疑。
「可是……」雁双翎心里始终迈不过那一道槛。
「公主还请仔细想想吧,」阮七难得脸色拉下,「入住我静和庄时,在下就曾对公主说过,凡事还请多听在下的建议。公主若不听,在下恐怕也帮不了公主,公主还是及时离庄为上,另请高明相助,以免耽误时日。」
他生气了吗?呵,看来阮七公子的脾气也不小。说来她也不是不想听他的,只是得好好想想。
所以她应该怎么办?真的另找高明相助?别说找不找得到,就算真的另有高明,时间也不够了吧……
「公主请再想想吧,」阮七起身道:「在下还有别的事要忙,不能多陪公主了。抱歉。」
话音刚落,他已经挪动步子直往门外去,头不曾回。
或许,他没有动怒,只是觉得在她身上不值得再花费时间。也对,她这样一个流亡之人,还不肯听他安排,实在不识好歹。
雁双翎怔怔地坐着,方才还觉得清洌的茶水,此时喝来却觉得苦涩。
「公主不要介意,」董嬷嬷上前送茶点,微笑道:「我家公子还年轻,有时候难免会有小孩子脾气,待人终归没那么周到。」
「我没在意,只是……」雁双翎亦笑道。「有些事得多想想。」
她该不该答应呢?要讨沛国太子喜欢,难道只有这一条出路?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她正沉思,却听到似有戏曲声飘飘渺渺的顺着风儿从远处传来,如梦似幻。
雁双翎不禁问道:「嬷嬷,是我听错了吗?好像又听到了《牡丹亭》的唱段。」
「公主听得没错,那是张丞相的千金在练唱呢。」
她闻言大骇,「张丞相的千金?怎么,她也在此处?」
「张丞相的千金也是来求助我家公子的,她已入住蔷薇阁好一阵子了。」顿了下,董嬷嬷才道:「听说,她也是太子妃的人选之一。」
的确,她听说过,沛国张相千金有沉鱼落雁之貌,且性格讨喜,自幼便得宫中妃嫔娘娘们喜爱,与太子更是青梅竹马……
「公主,恕老身直言,」董嬷嬷道:「张丞相的千金也算名门闺秀,可她练习唱曲却没有半点犹豫,一心要讨太子喜欢。公主何必如此执着呢?能当上太子妃才是关键,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不错,这话说得很对,是她自己太过执拗了。
除了董嬷嬷一言,或许也是因为有了竞争者,倒是激起了雁双翎的斗志,想想,天下求助阮七公子的并非她一女子,而想嫁给太子的,更是不胜枚举。
无论如何,她得做出犠牲。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
虽说《牡丹亭》在雅国被视为淫词艳曲,但仔细品味,却觉得其中词句字字珠玑,念之顿觉齿颊留香。
清晨,雁双翎站在迎风处,对着缓缓而升的白日,轻轻吟唱昨天女师傅教给她的选段,倒觉得暑气消散,心旷神怡。
身后传来漱漱的水声,不必回头,雁双翎便知道是那位美丽的妇人又如时前来给凌霄花浇灌了。
「嬷嬷早。」雁双翎微笑招呼道。
「公主既在练曲,就别为老身份了神。」那妇人道。
「嬷嬷知晓我身份了?」雁双翎一怔。
「这府里能有多大,下人又一向喜欢嚼舌根。」妇人笑道。
雁双翎不好意思的说:「说来至今还未曾请教嬷嬷贵姓,心里一直觉得失礼,还请嬷嬷别见怪。」
妇人摆摆手,「失什么礼啊,其实老身也姓阮。」
也姓阮?所以是这阮府的远房亲戚吗?又或者只是仆从主姓,这在民间一向风行。
「阮嬷嬷。」雁双翎颔首道,并不多问。
「公主方才唱的是《牡丹亭》吗?」
「不错,原来嬷嬷听过?」她发现这庄中之人还真如外传,都颇有些见识。
「从前……随我夫君听过。」妇人脸上忽然掠过淡淡忧色,但随即敛下。
那神色变换太快,让雁双翎一度觉得是自己看错了。
第2章(2)
「嬷嬷觉得一个月之内,我能学会其中选段吗?」流亡之后,她时感心中苦水无人可诉,眼前的妇人倒是亲切有加,她很想跟对方说上一说。
「张丞相的千金不过学了半个月,老身听着,还算入耳了。」妇人安慰道:「公主嗓音比张丞相千金更动听十倍不止,想必能更精进。」
「嬷嬷过奖了,」雁双翎叹一口气,「自娱自乐倒也罢,可这是要去讨人欢心的,我总觉得忐忑。」
「是要去唱给太子听的吧?」
闻言,雁双翎一惊,「怎么嬷嬷连这个也听闻了?」
「呵,太子爱听这个,谁人都知道。」妇人轻笑。
「其实我只是觉得,即便喜听戏曲,但要获太子殿下青睐,未必只有这一途吧?」说来,她心中还是有些排斥的。
妇人不答反问:「太子是爱听这个,但他为何爱听,公主可知晓?」
「为何?」雁双翎大为好奇。
「传闻太子曾与宫中女伶相恋,那女伶最擅长唱《牡丹亭》,可惜圣上得知此事后震怒,命皇后给那女伶赐了一杯毒酒。」说到这,妇人微微摇头,「女伶死后,太子思念她过甚,坚决不近女色,时过三年,皇后才敢开口替他挑选太子妃一事。」
「原来……竟是如此。」知道真相,雁双翎顿觉五味杂陈。
莫说太子会不会成为她未来的夫君,可要模仿那故去的女伶去接近太子,这想一想,都觉得自己卑鄙。
「太子也真是痴情,」嘴上这么说,她的口吻却带了嘲讽,「但若是真的如此痴情,当初就该好好保护自己心爱之人,而不是待她死后再来这般惺惺作态。」
「公主说的没错。」妇人似是想起什么,忽地幽幽道:「大抵男人都是如此,纵然私底下深情款款,一旦涉及名利地位,再多的深情也是过眼烟云了……」话音落处,竟有无限苦楚之意。
雁双翎抬头看着那妇人,觉得对方神情十分微妙,彷佛在谈论他人之事,却又像击中了她心底之思。思及方才这阮嬷嬷说起了她的夫君,莫非是她与夫君关系不睦,所以才有此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