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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父亲双手抱胸,站在他背后,看着他一张张地撕下照片,没发表任何评论,只是说:“如果我没记错,这应该是你跟我说的你将来打算娶的女孩子吧?”

  “没错。不过,那已经过去了。”

  “喔。”他父亲只是“喔”了一声,就没再说话,也没阻拦他。

  徐明威一迳地撕下照片,清除掉那所有眷恋的痕迹。他是怎么累积下这么多照片的,他已经不记得了。照片中的她,是那么的沉默,那么的可人,偏偏现实中的她却是那么的伤人。

  “儿子,”他父亲站了一会,开口说:“你真的打算就这么放弃吗?”

  “不是‘打算’,我已经决定这样做。”清除掉所有与她有关的痕迹,重新过他的生活,他是这么决定的。“弱水三千,我干嘛只取一瓢饮。”

  他父亲沉吟一会,才说:“儿子,我是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看你不再固执,太早执着于单一对象上,我也觉得很庆幸,我们做人父母的,总希望自己的子女有越多的机会与选择越好。但是,儿子,”他停一下,才继续接着说:“不管做什么事,如果你遭受到困难,挫折或打击就想放弃,那我想,以后的人生中你或许必须不断地放弃。当然,有些事,是早早放弃的好,比如一段无望的感情──对不起,爸只是做个比喻。只是,在你真的决定放弃之前,我希望你再好好仔细想一想,放弃了,你真的不后悔吗?不要怕麻烦或受伤害,因为等到某一天,等到你老到某个年纪,你会宁愿当时做过,感受过,即使因此受到很大的伤害,也不愿届时后悔当初白白地错过。”

  徐明威停下动作,站在那里,但没有回头。

  他父亲走过去,走到他背后,拍拍他的肩膀。“你好好想想。”

  说完这句话,不愿再打扰他,往门口走去。

  “爸,”徐明威回头叫住他父亲。说:“可是,我怎么知道将来会不会后悔?而且就算错过了,还有其他,不是吗?”

  他父亲微微一笑。“那就老实地问你自己。对自己不需要有任何隐瞒的。”说着退了出去。

  徐明威依然站在那里,望着满室的狼藉。他决定要放弃的,结束这一切,可是──

  “对了,”他父亲倒退了半个身子进来说:“有你的电话,是个女的喔。”

  ***

  “欸,田边,你觉得我是不是真的太爱挑剔,又难伺候?”

  阳光下透明晶莹清澈的玻璃珠,砸碎了放在显微镜下一照,处处是汽泡和坑洞。

  张凡侬抬起头,把试片移开,换了另一片树叶的标本,弯身凑近显微镜观察。

  “怎么突然问这个?”田边在另一旁忙着架弄试管,想把双氧水分离成氧和水。这是基本的国中化学,简单的可逆反应化学式。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张凡侬把目光从显微镜镜头移开,有些心不在焉。

  田边停下手上在忙的实验,盖好试管,走到流理台洗手,一边说:“老实说,我觉得你满好相处的,不过,你的标准有时候太极端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的确是太挑剔了。”

  “也不是这个意思。”田边擦干手,走到张凡侬旁边。“你只是要求的跟别人不一样而已。你一直十分聪明优秀,当然会期望你的对手跟你一样,彼此的程度旗鼓相当。不过,呃,小张──”田边推推眼镜,老实诚恳地说出他的看法。“你不觉得不管做什么,最重要的是自己的感觉和意趣?而这个世界就是因为有形形式色色、各种不同个性、兴趣、层次的人,才显得那么多姿多采有活力?”

  “说来说去,你也觉得我太挑剔了。”张凡侬有些垂头丧气。

  “我不……我──”田边呐呐地,想解释。

  “没关系。”她摇摇头,表示无所谓。“我也知道自己这个毛病,但没办法,我就是受不了愚蠢的人。”她自嘲地笑了笑,说:“其实想想,我在乎那么多干什么?只是庸人自扰。”

  她根本就不需要想太多,她该做的,是重新设定她的人生。第一次有些错误,但没关系,下一步,她设定好的大学和志愿,她会照着程序走,回到她铺设好的轨道。

  她一直是有目标有设想的,只要没有那个徐明威捣乱,一切都不会有问题的。

  “走吧,我请你吃面。”她转头朝田边比个手势。现在最好什么都不要再想。

  “等等,我把东西收一收。”田边比个“稍等”的手势。

  她站在一旁看他收拾东西,突然冒出话说:“想想,不管科学再怎么发达进步,人类还是很原始的动物。我们从来没能摆脱吃喝拉撒睡这些最原始的需要。”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不然,叫你吃‘空气丸’,你觉得好吗?”

  她偏头想一想,然后认真说:“还是吃面好了。”

  田边笑起来。说:“我也觉得吃面比较好。”

  “走吧。”她跟着笑起来。

  吃“空气丸”有什么不好?

  是没什么不好,但滋味全没了。人生的乐趣想想有一大半就在吃喝拉撒睡那些原始的需求与本能上。想了就教她觉得泄气;但是,没办法,每个人存在的方式就是那么原始,像爱情──她愣一下,甩了甩头。

  就是没办法。

  ***

  忘了吧!

  放弃吧!

  不要再想她!

  徐明威站在桌子前,面对着墙,心中下了千百万次的决心,但一次一次被推翻。

  他像这样站在墙壁前,望着那些不会对他有任何回应的照片,一会儿下定决心,一会儿又后悔推翻,反反覆覆、改来变去的情形,已经连续了好几天。

  他想,如果她知道他为他这么烦恼,一定会拿话轻蔑他,甚至讥笑。她对他一向没心肝,不会对他有任何同情。

  “明威,阿伟来找你了。”他听到他母亲在门外喊他。

  然后,花田的声音响起。“不用麻烦了,徐妈妈,我吃过才来的。你忙你的,不必招呼我,反正我又不是什么客人。”

  他的话也的确不假,才说完那些话,他就自动自发地打开徐明威的房门,连门都没敲,随随便便地就进去。

  徐明威站着没动。

  花田走过去,看着满墙的照片,摇头说:“明威,你真的有病。”

  徐明威苦笑一下,也不反驳。“是啊,我是有病。”

  相思病。

  花田打开窗,然后点根菸,一屁股坐在床上,两腿伸得笔直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上回你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把她架出去,没谈出结果吗?”

  徐明威耸个肩,走到另一边,跳坐到床上,也把双腿伸得老长,双臂伸到脑后,瞪着前方茫茫的一片白墙。说:“结果是,她看到我就讨厌。”

  花田精锐细狭的眼闪了一下。“就这样?”

  “就这样。”

  “那你怎么说?”

  徐明威侧头看他一眼,意思在说“我还能说什么”。

  “你就当真了?”花田不愧是智慧型犯罪的代表典型,推论假设都有他的一套。“我说明威,女人的话当她以女人的身份说时,只能听一半,多半的女人都是口是心非。”

  徐明威没吭声,望着白茫茫的墙望着望着,突然说:“欸,花田,最近我一直在想,弱水三千,我干嘛坚持只取一瓢饮?”

  花田拧掉菸,翻身盯着他看一会,然后坐回原来的位置和姿态,说:“是没错,反正滋味也都一样。你能想通那太好了,恭喜你。”

  “我是认真的。”徐明威皱眉。

  “难道我会是说假的?”花田毫不客气地顶回去。隔片刻才说:“你真的认真的试过了吗?真的完全没办法了吗?”

  “我──”

  “你不必回答,自己心里清楚就行了。”朝墙壁努努下巴说:“那个,你爸妈怎么说?”

  徐明威跟着把视线掉过去。“我爸是没说什么,我妈则说我疯了。”语气十分轻描淡写,像在说一件一相干的事。

  “我可以想像。”花田咯咯笑起来。“如果我跟你一样,搞这一套,我老妈不被我逼疯才怪!”

  他的口气接近取笑,徐明威白他一眼,他才勉强止住笑,说:“看你这样,我得早早跟余小薇说清楚,免得步你后尘!”

  “余小薇?谁?”徐明威问。

  “补习班的同学。X女的。人相当聪明优秀,不过个性跟某个人可相当不一样。”花田轻描淡写带过。站起来说:“我得走了,明天有好几堂重头戏,我操!那些猪头不搞得你筋疲力尽是不会甘休!”

  “我跟你一起出去。”徐明威跳起来。“顺便走走,让脑袋清醒清醒。”

  “你的确是需要让头脑清醒一点。”花田开句玩笑。

  时间还不算太晚,天色却相当黑。冬天的空气薄薄凉凉,徐明威深深吸一口,胸腔一阵冰凉。

  “我往这边。”出了巷子拐上马路,花田比个手势。

  徐明威点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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