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犷眸底掠过厌烦不耐,俊美脸庞沉黑如漆,拥着孟弱就要转身离开这个晦气的地儿,连最后哼声都懒得施舍给她。
在这后宫中,可以容许有心机的阴狠,却容不下自以为是又心计拙劣的蠢人!
孟弱却握住他的手,若秋水般的眸子澄澈地注视着她,轻声道:“是,你出身尊贵,所以在你眼中,但凡身份不如你的女子就没有资格留在大君身边,除了你之外,谁对大君的真心都能够被蔑视、践踏如泥……可你凭什么呢?”
崔丽华状若恶鬼地瞪着她。
孟弱几次重伤过后,体虚易倦,强撑了这会儿已经熬不住了,渗出冷汗的额心倚在他胸前,却还是努力提气坚定地宣告——
“我,心悦他,从来不比你少一分一毫。”
慕容犷刹那间心暖得就像要烧起来了,低眸看着她,眼神不自觉荡漾开来满满疼惜和欢喜。
——他的阿弱心悦他呢!
“是,阿弱就算没有尊贵非凡的出身,可在孤心中,她是举世无双、独一无二,任谁也比不上!”慕容犷嘴角往上扬,凤眸灿烂如朝阳,骄傲得意地道。
孟弱呼吸一停,眸底神采沉晦幽深起来。
而崔丽华闻言面色灰败,所有的精气神在这一刹那像被抽空了,形容恍似游魂……
孟弱盯视着她,不知为何,心在这一刻却出奇地平静,全然没有自己曾以为大仇终能得报的痛快感。
也许是想象过了千遍万遍,以至于真正发生在眼前时,已没了那种兴奋激动的滋味,甚至连盘据在心底的恨意终能除去的解脱感也没有。
现在的崔丽华,已经是她脚底的小虫子,可厌却毫无威胁,随时动一动脚就能将之踩死。
“大君,阿弱累了。”她闭上眼,乏力般地低叹了一口气。“我不想再看到她,她已经不是我曾经认识的那个人了。”
慕容犷满眼怜惜宠溺地将她打横抱起,下巴抵在她微凉柔软的颊畔,浅喟道:“以后看你还听不听孤的拦阻?就说了有些人有些事,回首只会越发不堪入目罢了罢了,都是孤不好,孤要是早些处置干净,你也不用再多伤心这一遭了。”
“嗯。”她把脸往他温暖强壮的胸膛蹭了蹭,闷闷地应了一声。
崔丽华怔怔地看着那个高大挺拔如天神的俊美帝王抱着她的毕生仇敌,渐渐地消失在冷宫门外……
而后是厚重的斑驳大门缓慢而无情地关上了,并且,终此一生再未开启过。
第7章(1)
黄帝问曰:余尝上青霄之台,中陛而惑,独冥视之,安心定气,久而不解,被发长跪,俯而复视之,久不已,卒然自止,何气使然?岐伯对曰:五脏六腑之精气,上注于目而为之精,精之裹者为眼,骨之精者为瞳子,筋之精为黑精,血之精为其络,气之精为白精,肌肉之精为约束,裹契筋骨血气之精而与脉并为系,上属于脑,后出于项中。
晋 皇甫谧《针灸曱乙经 少阳脉动发目病卷》
入夜,如意殿十尺高的艳红珊瑚柱状灯树静静伸展、燃烧着晕黄的光亮,宫漏悄悄流泻,窗外碧檐挂着的璎珞凤铃不时随着晚风拂动,传来几声清脆响音。
“阿弱,来,该喝药了。”慕容犷轻柔地扶起睡得昏昏沉沉的小人儿,哄诱道。
“好。”她乖巧地将苦涩得令人打颤的浓黑药汤一口口喝完,张开小嘴含住他送进口里的梅脯。
“这梅脯是孤命黄太医特地腌的药梅子,生津润肺,甜口适中,而且完全不会与你现喝着的药性相冲,多吃些也无碍的。”
“臣妾不好,总让您费心了。”她仰起小巧的脸蛋,目光痴痴地凝望着他。
“大君,您真的不觉闷厌吗?”
“闷厌什么?”他脸上有一丝不解,放下药碗后,又取过一方打湿的帕子为她擦拭唇边沾着的药渍。
“伺候着一个病恹恹将死之人——”
“休得胡说!”他脸色大变,急吼吼的斥道。
她一个瑟缩,眼眶隐隐泪雾盈然。
慕容犷霎时心都揪起来了,忙捧起她的脸,微带慌乱地拭去她眼角的泪珠,放柔了嗓音道:“怎能胡乱咒自己?你也不过是旧年痼疾,身子病弱了些,孤是大燕之主,纵倾举国之力难道还治不好这区区的小症候吗?”
“为什么?”她听他如此情深义重宛若誓言的保证,心并未有悸荡的感动,只是觉得讽刺和一丝陌生的茫然与困惑。
她前生记忆中的慕容犷不是这个样子的。
他对崔丽华极好极好,好到甚至能够无情残忍地将她和孩子当作箭靶,为崔丽华挡去刀光剑影的血腥算计,可是他也没有从此就不再临幸后宫嫔妃,为崔丽华守身如玉,做一个痴情坚真的男人。
打从上次他连续数日幸了紫鸢院的韵贵人,回来之后发现她默默凭窗落泪,自那日至今,他已经将近两个月都宿在如意殿,和她同床共榻相拥而眠,再没召寝过旁人。
孟弱当然不相信一个帝王会有什么忠贞的观念,不过短短两个月光景又能代表什么?
可她就是觉得没来由地心慌、忐忑,和该死的淡淡窃喜对此越发厌恶愤恨起自己的失控。
“为什么要待阿弱这么好吗?”她虽然问得没头没脑,他却心有灵犀地看出了她的迷茫与不安,低声叹息。“孤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盯着他,脸上的神情显然不信。
“孤就觉得一定得待你好,舍不得见你伤心,不忍见你受病痛和种种磨难之苦,恨不得能把你变小了,日日藏在胸口贴身带着,任凭谁都不能再伤害、算计你……”他眸中有着怜惜欢喜挣扎和迷惘。“看,就是这么发浑,孤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孟弱呆呆地望着他,眼神发直也,不认得眼前这个像是正“为情所苦”的青涩少年?
——是她疯了还是他中邪了?
“可孤就觉得这样宠你、疼你,孤心里觉得很欢喜,有说不出的满足。”他露出微笑,俊美如天魔迷魅的笑容连孟弱都不自禁为之心荡神驰了一瞬,“阿弱应是孤上辈子的心上人,这一世又得天垂怜,回到了孤的身边。”
他知道了?!
孟弱脸色霎时惨白如死,猛地推开他,剧烈颤抖着急急退到了墙角,冷汗涔涔,满眼戒备疑惧地瞪着他。
“阿弱?”他心蓦地一抽,霎时懵了。“怎么了?孤说错什么了?你,你怎么这么看着孤?你——怕孤?”
孟弱小脸青惨惨一片,呼吸几要中断,直到看见他眸里升起的迷惑及受伤,疯狂惊跳如擂鼓的心脏终于渐渐缓和了下来,浑身冷汗虚脱乏力地软软倒了下来。
原来他不知……还好……
慕容犷及时接住了她瘫软冰冷的身子,俊美脸庞因恐惧而扭曲,想也不想惊悸大吼——
“太医!快宣太医!”
昏迷中的孟弱又飘飘荡荡地回到了前世,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看着自己的愚蠢、悲哀而不自知……
可当时的孟弱,只以为是深藏在心底深处的梦想终于成真了,大君真的看见了她,走近了她。
他对她笑得太温柔,大半年里,一个月中总有七、八日是歇在她殿里,她终于能够大大方方为他做各种可口美味又好克化的甜咸糕点,能亲眼看着他吃得津津有味。
孟弱觉得自己这一生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
幸福得就像是,自己是真真正正许嫁了人家,而远在陈国,许是一生再难相见的阿爹阿娘,终于可以不用为她担心,因为重病缠身的女儿,也是个有夫家疼爱的正常姑子了。
对她而言,他赏赐的那些金银珠宝、绫罗绸缎都是身外之物,只要他眼里、心里有着她,就算只是占据了小小的一个角落,对她来说就像是拥有了满满的一整个世界。
很快的,她就有了身孕。
那一天,她万分狂喜又窘羞地告诉他,自己有了他的孩儿了,她分明看出了他眸中震惊却随之而起的愉悦,让原是忐忑的自己松了好大一口气。
他欢喜她为他怀孩子,那么是不是终有一日,他将会比喜欢她还要再多一点?
满怀着喜悦和期待,她安安分分地在自己的寝殿里养胎,窦贵妃和珍妃、风贵姬都命人送来了贺礼,崔妃还亲自过来祝贺她——
“你有了大君的皇嗣,往后就别再胡乱折腾了,不要再弄什么桂花糕有的没的,你是嫔妃又不是贱奴侍女,别让人把我们陈国贵女轻瞧了。”崔丽华英气美丽的脸庞有一丝憔悴,神情却依然倨傲,带着恨铁不成钢的口吻训斥道。
她心一颤,想辩解,可见崔丽华一贯的骄傲坚定、不容违逆,只得暗暗叹了口气。
罢了,素来心气极高的崔姊姊至今尚无孕息,心里定是很不好受,一贯心直口快的性子言词激烈些也是应当的。
她现在拥有了这么多,深觉无比幸运,正该知恩惜福,又怎能为崔姊姊的几句话就上心着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