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他方才打量得似乎有点过火,不知道荆轲介不介意。
荆轲是介意,但她介意的是他竟替她梳洗!他谁呀?嬴政耶!收买她也不需要做到这种地步吧,更重要的是她怎会莫名其妙睡死了?!她分明是要等他回殿,怎么一阖眼就睡死了过去,她这丢人现眼的刺客,早晚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愤愤地跟着嬴政来到外殿,用着太官准备的珍馐,可惜的是她实在食不知味,不断暗斥自己疏于防备。
“不合你的胃口?”嬴政见她不怎么吃,关心的问。
荆轲顿了下。“不是,这膳食极好。”
“那就多吃点。”嬴政勤快地替她布菜。
怔怔地看着他,她这才想起方才替她梳洗的水是温的,就连这膳食都是热的……难道他是在等她起来后一道用膳?想到这里,她突然一整个没劲。
面对燕太子丹那种货色,她心里早就生出百儿八十种的凌迟手段,照道理说,原本也适用在嬴政身上,可他的款待大出意料之外,这样是要她怎么下手?
用过膳后,荆轲一抬起头,就见嬴政那双充满威仪的眼眸正噙着笑,带着期盼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她顿时感到五味杂陈。
但是身为刺客,她岂能如此轻易被收买,她必须用双眼证实他的虚实,所以她当真开始替他讲课了。
“……可如此说来,这墨家所说的爱岂不是像是行商一样?”
“嗄?”荆轲一脸呆愣。
“可不是吗?所谓兼爱天下,等于有目的的去爱,得到相对的报酬维持平衡,这不就和买卖差不多?”
她神色不变地看着他认真学习的神情,不敢让他发觉她方才有点走神,连忙挤出回应,“大王,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码子事。”见他等着下文,她头痛地往下解释,“所谓以相利相爱解相恶相贼,这里头说的利,指的是义,利之天下众生等于义之天下众生。”
“喔……那么爱呢?”迟迟等不到他的回答,嬴政又道:“寡人明白义之天下,但爱之天下,这个爱指的是什么?”
荆轲这才发觉自己又莫名走神了,她连忙要自己振作起来。“所谓兼爱,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见他似懂非懂,她耐着性子道:“简单的说,当你对待别人如对待自己,这就是爱的根本。”
“若是如此,寡人的臣子会跑光吧。”他低喃道。如果用他上工的时间要求他们比照办理,他怕咸阳城会成为一座空城。“不过……就试试吧。”
她的眼角抽搐了下,她怎会忘了他是个可以彻夜审竹简公文的人,于是她换了个说法,“所谓爱,就是当你懂得怜惜疼惜,那就是了。”不过话说回来,她真想知道那些竹简上头到底都写了什么十万火急的事。
“嗯……相当无形之物,恐怕是可遇不可求了。”嬴政迳自下了注解。
荆轲无言,随他解释吧,反正她本来就不冀望他能懂多少。
“是说荆轲既是墨家子弟,也等于是遵守墨家之道。”
“当然。”
“既是要怜惜又要疼惜,可为何昨儿个你把寡人的后宫夫人打成猪头?”他上殿议政后,太医夏无且跟他禀报了几位夫人宫女的伤势,没什么内伤,都是些皮肉伤,但昨儿个只有稍肿,早上他被急唤而去,才发现一个个都肿成猪头,伤势可比阿蕊还严重。
荆轲抿了抿嘴,硬着头皮道:“在下兼爱天下,视他人为己身,但这自然是有先后顺序,假设诸位夫人惜物,在下断不会出手,这天下乱世,有太多百姓饿死路旁,然夫人们却对吃食相当轻慢浪费……但不管怎样,在下确实是做得过了,请大王降罪。”
实际上,她是天生劣性难改,尽管以墨家之道为分寸之行,一旦被踩到了底线,脑袋里的那根理智线就会跟着断裂,不过这点私事是不需要跟他说明的。
“寡人明白了,就好比寡人痛恨着李斯,所以把他发派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是绝无可能怜惜他半分。”
就当是这样吧,荆轲消极地想着,懒得多加解释。
“所以兼爱,以小取而言,便是把他人当成自己一样去爱。”
“是。”
“那么,你爱寡人吗?”
荆轲沉痛地闭了闭眼。打晕他吧,打不晕他,换她装晕,至少可以停止这种无止尽的询问。
“爱,一如在下爱着一花一草。”最终,她强迫自己彻底贯彻墨家之道。
她爱这世上的花草,但是有毒的花草,她会踩死,以免祸害他人。
是的,没错!嬴政手握百余万大军,乃是乱世之毒,所以除去他,等同除去战事,所以刺杀他是正确的,就算没有燕太子丹的胁迫,她还是该刺杀他。
“寡人也爱你,一如你说的怜惜。”是啊,他担心荆轲吃不好,这算是怜惜,对不?
荆轲瞪着他,很想活活掐死他,心里恨恨的腹诽着,你妈的爱咧,你最好懂啦!但面上却扬起足以融尽冬雪的灿烂笑容,准备让今天的课到此结束,可是——
“荆轲,听寡人之言,千万别在那票侍卫面前如此展颜露笑。”嬴政忧心忡忡地道:“那些侍卫都是寡人千挑万选的,要是杀了得再重新挑一批训练,容易良莠不齐。”
蓦地,荆轲刷成晚娘面孔。
可恶,真的不是她的错觉,她的笑脸对他起不了任何作用!
怎会这样?她的本事和绝活在他面前都成了渣,她还能怎么杀他?!
庆幸的是,晌午之后,有臣子有急事要奏,荆轲终于得了个空可以溜出太平殿,哪怕赢政派了两名内侍跟着,她压根没放在眼里,绕了两圈就把两个内侍给甩到天涯海角去。
回庆平阁之前,她特地绕到后宫瞧瞧情况,和昨儿个相比,今儿个这里静得像座死城,简直就跟守丧没两样。
这倒有点麻烦了,她想找人却找不到人打听。
想了下,她只好踏进昨儿个光临过的殿宇,才走了两步,迎面而来的宫女一瞧见她,双腿一跪,竟颤巍巍的说不出话来。
荆轲有点愧色地挠了挠脸,恭敬地问:“请问庆夫人的寝居在哪儿?”
宫女脸色苍白地看着她。“娘娘,这里没有庆夫人……”说完,两泡泪已经在眼眶边待命。
“没有庆夫人?”荆轲思忖了下,再问:“昨儿个在这殿上安静用膳,从头到尾都在吃的那位夫人在哪儿?”
“娘娘说的是楚夫人,楚、楚夫人的寝居就在……要奴婢带娘娘去吗?”宫女紧张到连话都说不清楚,到最后只能垂着泪问。
荆轲无语问苍天,她实在没打算把人给吓成这样,她口气温和的请宫女帮忙带路,宫女畏畏缩缩的领着她,一来到楚夫人的寝居前,人就一溜烟地跑了。
荆轲不以为意,直接走进小殿,相较之下,这里的宫女似乎算少,她都踏上长廊了,还不见半个宫女。
她如入无人之境,一路来到外室门外,正伸手要推门,门就被打开来了。
“就知道你一定会找来。”开门的楚夫人噙着娇憨的笑。
“庆儿,你为什么会在这儿?那时我不是要你到燕国吗?”荆轲板着脸问。
楚夫人呵呵笑道:“慎防隔墙有耳,先进来再说。”
荆轲没辙,跟着她直入内室,这才有宫女上前备茶,随即便退到门外。
第4章(2)
“可以说了吧。”荆轲席地而坐,一贯的慵懒随兴,举手投足之间满是潇洒不羁,没有半点女儿作态。
楚夫人见状,不禁轻叹了口气。
她俩皆是在卫国朝歌出生的齐国王族庆氏后裔,可事实上卫国早已受制魏国,在朝歌生存并不易,就在五年前局势渐败的情况下,庆家余人开始东移,朝齐或燕而去,唯有留在朝歌的荆轲还企图游说卫元君抵抗秦国。
可惜,卫元君并不接受荆轲的游说,但后来也证明了荆轲的见解再正确不过,秦国确实是先从卫下手,只为了削减魏国实力,如今卫已成了秦国的附属地,而庆家余人也在那一波战火中四散,生死未卜。
“我不就是没逃过那波战火被逮着,原以为下场难测,岂料秦将领竟把我送到咸阳城,我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待了下来。”楚夫人浅啜着茶,偷觑着面无表情的荆轲,喊着她的原名,“卿姊姊,你没气我吧?”
荆轲原名庆卿,拜入墨家后,便改名换姓。
“气你做什么?乱世能求活才重要。”荆轲没好气地睨她一眼。“昨儿个瞧见你,我一时以为眼花呢,但眼前有重要的事待办,所以就先把你的事搁着,倒是你,在这后宫里头,一切还是小心为上。”
楚夫人听着,想起昨晚她很收敛的狠劲,不禁低笑出声。“没的事,我这般不起眼,她们连整治我都没借口,横竖她们也不过是深宫寂寞,找人出口气罢了,谁要赢政从不踏进后宫。”是说,她也没想到近期挂在诸位姊姊嘴边的狐狸精,竟会是与她一起长大的荆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