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的七月二十已经过了。
他们虽然还是相遇,但仅止于相遇。
她欢迎他来古寺巷,欢迎他来陪陪母亲——她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把他当一般人,有礼对待,有礼交谈。
母亲跟鲍姑姑都不止一次问她,“李少爷这么好的人,你还不喜欢,难不成你想嫁给小王爷?”
小王爷很中意她,曾想收她为府中良人——霍小玉是直到事情黄了,才知道母亲收了人家聘礼,那日晚上跟母亲约法三章,她的婚事自己作主,若以后背着她订婚约,她就出家,当下把头发剪去六寸长,吓得母亲只有点头的分。
这件事情都过去两年了,真没想过还会再听见小王爷的名字,都不知道该怎么跟她们说,她十八岁不想嫁的人,二十岁也不会想嫁。
至于李益这么好的人,哼。
十二岁那年,她在梦中杀了李益好多次,而现在,她偶尔都还会在梦中拿茶板子抽他,怎么可能嫁给他,万一晚上翻身一个迷糊,真把他了结,岂不是自己也毁了。
此生不易,她还有好多事情想体会,这要蠢成什么样子才会两世都栽在同一个人手里?
只是这些不能言明,霍小玉自然得另外找理由,“娘,你们只觉得李少爷人好,又对我和善,可是也不想想,李家那背景,我怎么跟的起。”
“哪里跟不起了。”郑氏急道,“李家不过是商户,又不是什么书香世家,但你爹可是正一品的大臣,你虽是我所生,但后来却归到太太名下,是名正言顺的霍家嫡女,正一品嫡女配个商户庶子,那是绰绰有余。”
霍小玉无奈,“正一品嫡女配个商户庶子的确绰绰有余,但我现在在古寺巷,十两金子就陪酒,弹琴,甚至出船游湖,娘,我不是霍家的嫡女,我只是个清姐儿,而他,听说天资聪慧,还没科考,就已经有数位大臣让他过府作客,若不意外,过拔萃科与书隽科都不是难事,加上李家财富疏通,肯定可以拿到好缺额,不用两年,我们就是清姐儿与朝廷命官,就算当妾,都还算抬举我了,哪里合适?”
“就因为还耍两年,没那样快回云州,如果你先给他生下孩子,看在血脉的分上,李家人也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娘,没那个分量,别进那高墙,我能当小户妻,不当大户妾,我不想伺候别人吃饭。”
郑氏跟鲍十一娘被她堵得无话,只能算了。
因为郑氏身体渐好,霍小玉不再那样恨李益,但不代表她原谅了这个人,她只能做到“把他当成一般人”,不针对,不敌视,不让他看出自己不想面对他。
庆幸的是,李益也把她当成一般人,见到面会点头致意,没见到也不会特别问起——就只是看到她时,脸上会出现高兴的神色而已。
在外人眼中,他是不错的丈夫人选,年轻,有才,出身富裕,将来可期,对她既有心意,又有礼仪,这么好的男人当然得赶紧抓住,母亲着急,她能理解,天下父母心嘛,但也仅止于理解,不可能顺从。
所以她那日才把话说得很明白,非常明白,相信母亲跟鲍姑姑都会想起两年前她剪断头发那幕。
除去这小插曲,都还过得挺好的,真的。
夏末的京城仍然十分湿热——拔萃科的考生们,就在这时候入闱,得考上四天,过程就是各种折磨。
不过选这时节也是有其道理的,锻炼心智嘛。
寒露当日公布结果,李益的名字出现在红色榜单上,而且还是第一名。
李益的表哥崔允明虽然名落孙山,但崔家还是替这外甥操办了一番,一方面显得自己大度,一方面也是想让自己儿子沾沾喜气,但当所有科考生都开始拜老师,想办法在考书隽科时争取更多有利条件时,昭然寺的住持竟到崔家,把李益接走了。
说词自然也是那套,锋芒太露,得近佛,去锐气,这段时间便算是暂时出家,家人不见,书信不接,俗事不问,人间之事一律不准,讲白话就是:不能订亲。
崔家知道他十四岁时就被紫天寺住持接走的事情,故不意外,可是当天家里有几个客人,个个目瞪口呆。
昭然寺住持只有皇宫法会才会出寺,专门替皇太后主持祈福会,然而寺中的住持居然来了,几位客人十分不淡定,又见崔家人丝毫不惊慌,李益也是点点头就去收拾东西,倒是想起了隐约听过李益曾在紫天寺住过的传闻,原以为是误传,没想到是真的。
霍小玉听闻此事,又更放心了些——事情发展越来越不一样了,肯定没事。
心里定,闲情逸致倒也有了,虽是没找到合意郎君,但柳大娘说话率直,消息又四通八达的,她觉得脾性很合,偶尔还是会让她过来陪着说话,郑氏自然也是一起。
柳大娘说话不如说书先生那般精彩纷呈,但胜在她讲的都是真的,听起来有意思的多,有时郑氏听得高兴,还会问上几句,柳大娘自然知无不言。
原本只是各种闲谈,却没想到,居然从她口中听到李益的后续事件。
“倒也不是我爱说长道短,只是此事实在有趣,郑大娘与霍姑娘不妨当作笑话一听。”
拔萃科考上,基本上已经能当个县令,这要是家中能疏通,便能进州府给知州办事。
至于名次比较前头的,自然想再拚一下隔年的书隽科,书隽科一过,好一点就是正辅,差一点也能当个副府。
李益这官途,是走定了。
寒露放榜,知道李益高中后,崔家当日便派人快马到云州洛县的李家报喜,李家自然欣喜若狂,除了上紫天寺供金修佛像,还连摆了十天流水席,能多热闹就多热闹,这下真的光宗耀祖了,李家有族谱以来的十几代,第一次这样争气,李正道就别提多得意,酒席散后,还在院子跳起舞来,闹得大半夜才肯睡。
庆祝过后,李家都想着同一件事情:该给这长子长孙订亲了。
十八岁,有功名,自然要快点成家,好给开枝散叶。
“李太太卢氏没生儿子,想给这庶长子说自己的娘家侄女卢姑娘,将来婆媳一心,这才好过日子,但李老太太却想着京城里嫁入崔家的长女所生的崔小姐,若让孙子娶了外孙女,肯定能帮上崔家一把。”柳大娘说起,笑到眼睛都不见,“李公子是富贵人家的长子,加之人品相貌出众,原本就是一块好肉,现在有科考身分加持,更是成了上好的肥肉,媒婆想咬就算了,没想到嫡母跟祖母也张嘴。”
李益说亲对霍小玉来说本就是好事,柳大娘又譬喻得有趣,她倒是难得在听见有关他的话题时笑了,“那李老爷怎么说?”
“李老爷自然是偏自己姊姊,李家是旺定了,李少爷娶崔姑娘,自己的亲大姊也能得到好处,何乐不为,至于卢家,说穿了不过就是妻子的娘家,他还真没想过要让儿子去亲上亲家。”
郑氏听得十分专心,“那李家是帮李少爷定下崔姑娘了?”
“若是定下,还没这么好笑,郑大娘,这事儿好笑之处我才正要说呢。”柳大娘喝茶,润了润喉,“李老太太跟李老爷一条心,卢氏知道自己说不上嘴,但也不想就此打住,两位倒是想想,一个女人没有嫡子,又掌控不住庶子,为了自己晚年着想,也为了逐渐衰败的卢家着想,她肯定要让庶子娶自己娘家的侄女,所以她想了一招:先斩后奏。”
霍小玉一方面觉得荒谬,一方面也忍俊不住,“先斩后奏?难不成她要自己一个人回娘家提亲?”
“卢氏借口去玉佛山还愿,来回共要十天,可没想到她不是去还愿,而是带着卢姑娘直奔京城,等李家收到信时,早追不上,卢氏就这样一路快马加鞭,直接到了南亭崔家,道,老太太病重,紫天寺住持说得让长孙快些成亲冲喜,所以李老爷让她带着定过亲的准媳妇过来,八字都是过的,日子也算好,明天就是好日子,让崔家帮忙张罗婚事,一切从简就行。”
霍小玉笑出来。
这卢氏,不只是出身不错,家里也肯定没坏人,过门后又是嫡长正妻——李家人口简单,姨娘也都是丫头出身,虽然生了儿子的都脱了奴籍,但娘家人都还在卢家呢,翻得出什么花样?
一辈子幸幸福福,最大的苦头可能也就是禁足,抄佛经之类,所以才这样敢。
“卢氏的胆子也太大了。”
“是啊,大抵是想着,等李家追来,李少爷已经跟卢姑娘拜过天地,行了周公之礼,那就是货真价实的夫妻,李少爷又准备书隽科考,仕途还没开始,若是让人知道李少爷刚刚娶了表妹,就马上休妻,名声只怕要打坏,而若是庶子登科,嫡母没能享福,反而被逼回娘家,这丑的可是整个李家,不孝顺嫡母,人品又能好到哪里去,若被人上吏部以孝道为名告上一状,李少爷的前途十之八九就没了,卢氏就是看准了李老太太与李老爷珍惜子孙的将来,会吞下这闷亏,至于婆婆跟丈夫要责罚,她顶下就是,骂她罚她,总比晚年无人照应,只能看庶子跟媳妇的脸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