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过我吧,贾宝玉。”她如气音般地轻声说着,就怕说得太重,泪水跟着掉落。
贾宝玉别开脸,依稀可见他微颤的唇倔强地抿得死紧。
“不,我不会放过你,颦颦,你已经上了我这条贼船了,他日翻覆时,你哪儿也别想去。”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聪明如她,必然猜到如今翻案是因为他答应了薛宝钗的要求。她话说得无情,可事实上她是为了保住他,她不愿意看到贾府被危及,为了保着他,保着他的家人,所以她选择离开他。
可他才不管,如果他的家人都不为她着想了,她也没必要为他们牺牲。
“我可不要,你没听过大难来时各自飞吗?你翻船我还得跟着沉吗?你别忘了我还有林府一大家子得照顾,而你只要想着怎么做能不翻船、想着如何处理贵庆亲王的冤案,其余的,不需要你操心。”
“我不要!”
“你不要也不成,难不成你是要看我死在贾府你才甘心?你以为你真能时时刻刻守着我,你以为她们真的会放过我?放过我……我不想死在贾府,你知道我受过多少苦,你怎么忍心还要我继续受苦?”话落,她拔下他赠送的墨玉簪还他。
贾宝玉紧握着墨玉簪,喉头紧缩着,竟说不出反驳的话。多可悲,他确实是有可能保不住她的,不是因为外人,而是因为家人……他为自己的无能感到可悲,无助得只能一再落下不甘的泪。
林黛玉贴着他的颊。“宝玉,我答应你,当有一天你要离开这个世间时,我带你走。”
她会带着他回仙境,成为她的队友,永不分离。
她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拥有他,没必要在这当头强占他,对不。
来日方长,不急在朝朝暮暮。
他紧抱着她不语,直到纪奉八在外头敲了门,他才起身让她下马车,在纪奉八意外的目光下,将她送上另一辆马车。
“颦颦,等我……我接你回家。”他哑声说着。
林黛玉无奈笑了笑。“给我休书吧。”
“等我死后再说。”扔下这句话,他关上了车门。
“……宝二叔,二婶子怎会……”贾芸不解地问着。
贾宝玉没吭声,静默地坐回马车里,抹去脸上的泪痕,望着离去的马车,告诉自己,他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带她回家。
而另一辆马车上——
“小姐,你怎会要姑爷休了你?”雪雁在父亲的示意下发问。
“因为我已经受够了……你也知道贾府是牛鬼蛇神杂处之地,我何必去蹚那浑水?我又不是傻子。”
“……如果小姐真的受够了,为何哭了?”
“那是贾宝玉的眼泪。”她哑声说着。
“姑爷的眼泪怎会从你的眼里流下?”
“因为他痛我就痛……雪雁,他有多痛,我就有多痛……”她抽抽噎噎地泣不成声。
他们是不得不这么做,不想为难他人,只好委屈自己。
第十六章 鸳鸯终团圆(1)
两个月后。
近掌灯时分,贾府的迎亲队伍沿着京城数条大街而走,来到了皇商薛府,以平妻之礼迎娶薛宝钗。
街上行人莫不交头接耳地说起贾府好福气,贾家二房嫡庶两子双双中举,如今嫡子宝二爷再娶一妻,迎亲队伍几乎从街头延伸到街尾。
回到贾府,张灯结彩,炮竹乐音好不热闹,加上满屋子的高官显要,名门贵族皆到场,硬是让贾府生色不少,唯独新郎官的脸从头到尾都冷硬得紧,一点笑容皆无,简直像是来吊丧似的,引发众人窃窃私语。
“你就非得这般心不甘情不愿,让旁人议论纷纷?”薛宝钗隐忍着怒气道。宾客的议论声大到她都听得见,可见他的神情有多不愿,令她成了个被笑话的新嫁娘。
“都迎娶了,心不甘情不愿又如何?”他哼笑了声,却不住地往厅门方向望去。
还不来吗?难不成他非跟她拜堂不可?
“你这是要让薛家丢脸?”
“横竖丢的也不会只是薛家的脸。”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几乎生出冲动想要掀掉盖头,瞧瞧他到底是用什么神情与她说话。
“好了好了,吉时到了,该拜堂了!”贾琏充当司仪在旁喊着。
贾宝玉脸色一沉,不住地回头,贾芸见状,快步入厅,假装不慎踢到了椅脚,往前推撞了几个人,顿时厅上哀叫声四起。
“发生什么事了?”坐在主位上的贾政起身一瞧。
“对不住,对不住,都怪我急躁撞了人。”贾芸忙陪不是,忖着还有什么法子可以再拖延一点时间。
然而就在他一一扶起人时,外头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引得厅内众人不由往外望去,惊见一列禁卫戎装在身,手上持戟而来。
贾宝玉见状,不禁欣慰地扬笑。
“这是……”贾政赶忙走向厅口询问。
“皇上有旨,立即缉拿贾府史氏、贾政、贾赦、贾宝玉及薛家众人进大理寺,其余所有人等皆不得离开贾府,违令者,立斩。”禁卫头子掏出御令,扬声一喊。
当场所有人都懵了,唯有贾宝玉露出解脱般的笑。
薛宝钗拉下红盖头,抬眼瞪着他,“贾宝玉,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只是你赌一把,我也跟着赌了一把罢了。”他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要是他无法再将颦颦接回贾府,那么就算毁掉眼前这一切也无妨了。
“小姐,我大哥新弄了梅玉糕,你尝尝,看看滋味如何。”
雪雁端着盘子进屋,就见林黛玉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压根没有尝鲜的心情。
这一两个月来,她一直都是如此。好不容易长了点肉,回到林府后又日渐消瘦如柳枝,直教纪怀担忧不已。
“小姐,事已至此,你也不能老是不食不眠,伤了身子又有何用。”
“我只是暂时吃不下。”瞧雪雁眉头都快打结,她不禁没好气地朝她眉头一点。
“你两个月前也是这么说的。”
“暂时嘛,你真是啰唆。”不找她麻烦,日子有那么难过是不是。
“哪有人暂时这么久的。”
“你愈来愈没大没小了喔,雪雁。”不要以为她爹是纪叔,她就不敢对她怎样。
“那也是因为你这主子不够称头。”
“我不够称头?!你信不信我马上把你嫁给贾环,让你进贾府那贼窟受苦?!”她很喜欢当红娘,也许回仙境她就转职到月老手下,把天下人的红线胡牵一通,发泄她在姻缘劫上所受的苦难。
“小姐,你干么提那家伙?!他跟宝二爷都一样是混蛋。”不提便罢,一提雪雁火气就冒上来。“老是跟前跟后,要他帮点忙又东推西推,压根不像个男人,那种货色送给我都不要。”
“你托他帮什么忙?”她凉凉问着。
她是知道贾环三不五时就溜进林府找雪雁,偶尔探探她,但大部分时间都跟着雪雁后面,心思已经昭然若揭了。
“我……”雪雁不禁咬了咬下唇,暗骂小姐愈来愈精,专抓她语病。
“小姐,瞧瞧谁来看你了。”门外传来纪奉八的声响。
林黛玉意兴阑珊地望向未掩的房门,就见纪奉八后头跟了个姑娘,她不禁眉头一皱。
“纪大哥,你该不会是把迎春忘了吧……”光天化日的就带了个姑娘在身边,脑袋到底在想什么。
“黛玉,奉八和迎春有什么关系?”那姑娘徐徐踏进门内,噙着春风般的笑。
“可卿?!”林黛玉蓦地坐起身。“你怎么来了?纪大哥,这当头让可卿姊进京好吗?这儿危机四伏,太危险了。”
纪奉八替秦可卿搬了张椅子。“小姐想多了,水溶说了,宝二爷昨儿个已经把账本交到他手中,事情就快查个水落石出,再不济,就依样画葫芦,栽赃嫁祸也是成的。我让姊姊回京,是打算届时让她到殿前保贾府。”
林黛玉听得一愣一愣的。“可卿,你愿意这么做吗?”
“有何不可?”秦可卿巧笑的在床边坐下。
“可是君心难测,谁知道他今儿个这么想,明儿个又怎么想,一旦他又想……你这趟回京岂不是反遭危害。”
“所以,你认为我应该坐视不管,由着贾府被抄家?”
“不……”
“方才我来时,遇见了宝二爷的迎亲队伍呢。”秦可卿说得自然,雪雁不禁在旁拍额,无奈这不敢道出的秘密直接被戳破。
“他今儿个迎亲?”林黛玉揪着胸口,直觉得这痛和她哮喘发作前有点相似,但痛得更深,教她快不能呼吸。
“嗯,迎亲队伍可长的呢,马车都走不动,让我延了点时间才到。”秦可卿直睇着她萧索无生气的脸。“黛玉,你想念宝二爷吗?”
林黛玉抿着嘴不语。事到如今,想不想念已经不重要了,今晚,他就要成为别人的相公,她再想念,只是折磨自己。可人就是这般有趣,明知是折磨,却还是不住地想,不伤得自己血肉模糊就是不甘心。
“待会我想去见见他,你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