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如何?失传就失传,往后就不会出现能人,再创新的织法?”
“可以!但我问你,如果今日不是有大夫留下养人成药的秘法,今日若不是我爹爱我娘至深,非要我养成药人救我娘,今日要不是我的体质刚好能养成药人,你视作赎罪而照料的念玄,是注定活不到今日的!”
“你!”殷远目訾欲裂地斥道。
“念玄的命何其珍贵,哪怕要你倾尽一切,你不会有怨,他人何尝不是如此,你痛,旁人也痛,痛就是痛,不会因为身分地位不同而痛得不同深,你到底懂不懂?得饶人处且饶人,留下旁人一线生机,等同给予自己将来一条生路,你为何不懂?”
“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不过是妇人之见罢了,你懂什么?你以为给了别人生路,别人就会礼遇几分?错了,在这世道之下,斩草得除根才能永绝后患,才能高枕无忧!”他这么做又是为了谁?不就是为了保全念玄保全她!
“就为了你想高枕无忧,所以你宁可践踏尸体,毁他人之成好成就自己!”
“我毁他人之成?那只是他们自个儿没本事!”
“真正有本事的人,会更懂得尊重各行各业的珍贵,会对手中所得所用的物品抱持感恩的心。”
“不过就是一些寻常可见的东西,就足以让你这般看低我?”
“我没有看低你,我只是想告诉你,低头是为了抬头挺胸,有时妥协反倒可以造成双赢,没有百业争鸣就没有太平盛世,没有太平盛世,就算你坐拥一切,握在你手中的也不过是眨眼消逝也不遗憾的劣物。”
殷远闻言,怒极反笑。“劣物?我才不管那些!我只知道在这世道想活下去,就得比他人更强悍,凭你妇人之仁,你以为可以改变什么?!”
“……我大哥也是这么说,他总说凭我一己之力想要改变世道是不可能的。”
她顿了顿,深吸口气道:“就算我改变不了这个世道,但至少我不会被这个世道改变,该当怎么做就怎么做!”
“你想怎么做?”他咬牙问道。
“休夫。”她说得义无反顾。
第10章(1)
荒唐!
“我从未听过有人休夫!”
“那你写休书吧。”
“……你别以为我不敢写。”殷远眯起的黑眸凝着危险光痕。
“那就写吧。”她状似无所谓地道,转过身去不敢再看他。
殷远怒瞪着她的背影,一把扳正她。“我为何要写休书?我……”
“周家祖训,明其所欲,行其所善……哪怕是周家的子婿也不得行差走错,我更不能容忍自己的夫君是个恶人。”她垂着眼,忍着眸底的泪。
她以为关于他的传言总是虚构夸大,如今才知道他的所作所为远恶于传言!
一想起自己在殷府养伤,天天海味养身,而城里百姓却挨饿受冻……她的心快要碎了!
“所以你认为我应该一笑泯恩仇,把徐家曾加诸在我身上的痛苦全都忘得一干二净,甚至日后欣然接受徐家报复?”
“那是你和徐家的恩怨,只要你写了休书,日后你与徐家之间如何纠葛皆与我无关,我不会也无法干涉。”恨意要消弭岂是容易,如果容易,就不会有这场纠缠不清的百年战乱。
殷远强势地将她按压在货架之前。“在你眼里,我真是如此不堪?”他如此的想要与她偕老白首,然而她却嫌弃他。
“我……”如果真是嫌弃,她心底又岂会难受。
“也是,像我这般出身的男人哪配得上你周家?”他哼了声,松了手。
“与出身无关!我不在意,我从不在意,我不喜欢你老是拿这件事说。”她伸手,但终究还是没握住他的手。
“是同情吗?”他哼笑了声,看到她还是放开了手。“如果是同情,就再同情一点,可怜我这样的男人也想要有人相伴一世。”
“我不是同情……而且你多的是选择,不是非要我不可。”她也不过是他第七任的妻子,还是看在有利用价值的情况下才迎娶的,她不会傻得以为自己在他心中有多与众不同。
顶多,她还多了个恩人的身分罢了。
“你在要挟我?”
“不是,我没有要你做任何选择,我已经替你做好决定。”
殷远瞪着她那双带泪的水眸,倾身欲吻她,她却别开了脸。她的拒绝无疑是火上添油,引爆了他寻不到出口的怒火。
他强硬地钳制住她,她却尖声喊道:“四哥!”
周呈煦瞬间推门而入,娃娃脸噙着怒意。“殷爷,放开我家小姐!”
“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做?!”殷远无视周呈煦,恼声吼道,将她的手握得死紧。
“我只要你写休书。”她再坚定不过地道。
如果不这么做,她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她知道殷远是不可能改变行事作风和他预定的计划,她明白他的痛,所以她不会阻止,但她也不能再任由自己留在他身边。
因为这一切会乱了套,全都因为她!
她早该死了,不过是小鲍子多给了她一年时间罢了。在她原本的记忆里,城里的百姓并不会遭受这些伤害,但因为她,就因为她想活下去,她和小鲍子有了约定,她想要重振周氏当铺,改变了既定命运,连累了城里百姓,这要她怎能接受?
“我决定的事不会改变,哪怕休妻,城里的百姓一样受到牵连,凭你周家根本帮不了任何人。”死脑筋,压根不懂转弯,凭一个周家又能做得了什么?
“什么都不做自然帮不了任何人,只要有心去做,哪怕一个两个都好。”能帮多少算多少,他人不该因她的重生而死去。“只要想变就有生机,哪怕拿我去换都好。”
如果非要用那么多人换取她的重生,她宁可死了算了。
“你!”殷远咬牙难言。
他不能理解她的死脑筋,更恼怒她无法体谅他的苦。
“殷远,你有你的计划,我有我的信念,只要我俩分开互不抵触,对彼此都好。”她无法责怪他也无法恨他,但想要在一起……不可能。
“这就是你的决定,无法更改?”他深吸口气,放开她的手。
“……是。”她垂着眼,看着被他揪得泛青的手腕。
殷远闭了闭眼,半晌才哑声道:“我成全你。”
周凌春皱起了眉,紧抿着唇不允许自己后悔,余光瞥见他走了两步,才用着微带哽咽的鼻音轻喊,“殷远。”
殷远高大身形顿了下,微侧过脸,房里摇曳的烛火在他脸上勾勒出邪魅而危险的阴影。
“你最恨的是谁?”她问。
殷远瞅着她一会,突地掀唇笑得自嘲。“你说呢?”收回目光,他毫不迟疑地下楼。
周凌春抿着微颤的唇,眨了眨眼,朝周呈煦扬开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四哥,没事了。”
“什么没事,你今儿个都没用膳,你……算四哥求你,吃点东西吧。”周呈煦走近,轻轻地拥着她。“四哥知道你很难过,不管你做什么决定,四哥都支持你,你只要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咱们兄弟会一直在你身边。”
周凌春轻点着头,把脸埋在他肩上。
她知道自己的决定没错,她没有辜负周家祖训,可是她的心好痛……她一直以为成亲就是为了留下子嗣,她从不知道原来圆房是那般亲密而教她不知所措,却又引人贪恋体温慰藉的事,更不知道原来离开他竟会教她这般难受,她的心痛得就像是快要碎了一样,好痛……
殷远回到殷府,屏退身旁的人,独自走往守禄阁。
路径上灯火通明,余光瞥见绿叶矮丛里有着一丝的红,他侧眼望去,瞧见是一条条打结的红绣线。
他不禁想起她初进府时,常于入夜后在府里打转,原以为她有什么企图,最终才发现她根本是个路痴,有时都已经快要踏进守禄阁了,她却还是走了出去,就算掷上了绣线,对她而言一点帮助也无。
想着,笑了,但笑意随即凝住。
房里未点烛火,他坐在榻上,听见外头传来沙沙的雪雨声,推开窗,看着漫天疾落的雪雨如银炼般坠落,压根不睬冷风拂面而来。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对她托实就是想让她明白他的痛苦,要她明白接下来他做的每件事只是他复仇的过程,不需要她认同,是想让她明白他是个怎样的人,他以为她明白了,如今却在她眼里看见了嫌弃。
她不嫌弃他肮脏的身子,倒是嫌弃起他的作风手段。
他掀唇冷笑,真是不明白自己何错之有,他也不过是以牙还牙罢了,她却给他冠上了毁天灭地的罪名……那些百姓死活与他何干?在这世道里,有本事的就活下去,没本事的就记得下辈子别再当人。
他人苦,难道他就不苦吗?!
问他最恨的是谁,他恨的她会不知道吗?!
恨恨的闭上眼,冷风刺骨,他却没打算关窗,任由冷风冷却他的心,最好还能冻结他的爱,横竖也不过是个女人,不爱便不爱,没什么了不得,反正当初娶她也不过是贪图她府上的药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