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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跑了神的朱润月蓦地被喊回神,险些摔碎收拾到一半的碗盘。

  “欸,爹是头疼又心疼的,你倒无所谓了!”

  一日三回,朱家用饭时候向来热闹,因除了朱家三口,还有一群小医僮。

  此时晚膳刚结束,小医僮们各自收拾好碗筷后,全被朱润月赶去大澡间浴洗,毕竟小医僮们每日皆有师傅交代的功课必须完成,得快快腾出时间精进才好。

  所以饭厅里剩下朱氏三口,而对于白日时候卢老爷负荆请罪一事,朱大夫直到此时才寻到时机问明白自家闺女的想法。

  不过闺女没来得及说,爱妻倒先开口了——

  “你要头疼,我给你揉额,要是心疼,我帮你揉胸,卢家跟咱们家的婚事,没了便没了,哪里稀罕?咱们家闺女还怕没人惦记?”

  “谁?谁惦记了?!哪来的瘟生?二朱大夫两眼瞪得跟铜铃有得比。

  没法子的,对于卢成芳,那是早就知根知底,熟到不觉对方是外人,但如今突闻有人惦记自家闺女,对方是谁还全然不知,不是“瘟生”又能是什么?

  第9章(2)

  朱夫人倒了杯热茶递给丈夫,徐笑道——

  “瘟生是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娘啊……”朱润月呐呐低唤,脸上红潮漫到颈子。

  朱大夫捧茶,一脸若有所思,看看爱妻再瞅瞅闺女,茶杯突然往桌上一放,不满嚷嚷:“你们娘儿俩肯定有事,只瞒我一个,公平吗?这这根本不公平!”

  “爹啊……”朱润月脸更红。

  哒哒沙沙咚砰——

  外头,有谁踩着乱七八糟的踉跄脚步进到广院!

  朱家三口闻声,陆续来到廊下。

  “救命……救命啊!”来人背上背着一人。

  朱大夫认出对方主仆二人,正欲上前帮忙,却见自家闺女已快他一步奔过去,帮显然已有些腿软的庆来扶下他负在背上的苗大爷。

  “姑娘救命!快……快救我家大爷,姑娘救命……”庆来喘着,边流泪边喊。

  朱大夫既惊又奇了。

  进到“崇华医馆”的病家,喊的通常是“大夫救命”,一开口就喊“姑娘救命”的,这还是大姑娘上花轜——头一遭!

  倘若仅是医家与病家的单纯牵连,朱润月不会想也未想地吩咐庆来,要他帮忙把苗淬元直接扛进自个儿闺房。

  仿佛此刻,她双眼只容得下苗淬元一人,全副心神都在他身上。

  朱大夫与朱夫人跟进房里,小医僮们听闻动静,好几个都挤在外间探头探脑,两名年纪较大的医僮颇有经验了,不必谁吩咐,已端来干净的热水和巾子,连整套银针和几种常用药品都备了来。

  “脱衣。”朱润月一声令下,庆来马上挨过来帮她扒掉苗大爷身上的衣物,脱到仅留中衣和锦裤。

  她落针迅速,认穴精准,丝毫不拖泥带水,才几个呼吸吐纳间,苗淬元从头顶到脐下丹田处,已落下十余针。

  随即灸药、活穴,取下第一波灸入的银针,她开始为他推宫过血。

  那张面庞布着冷汗,五官忍痛纠着,他胸膛鼓伏,极吃力地吐纳气息,每一口都清楚伴随哮鸣声响,寒喘难抑。

  朱大夫没有插手,仅凝神紧盯。

  他看闺女施展这些年习得的医术,看她对症落针、灸药推拿,两眼瞬也不瞬。苗淬元瞳心涣散,即便睁眼,映入的亦是流动而模糊的轮廓。

  他看不清朱润月,但失能的五感所残存的能力却只对她起作用,她在他身边,离得好近好近,她正在碰触他,想保他胸肺一暖,甚至甚至每口呼吸已这样紧迫了,他依然能嗅到她身上及指尖的药香。

  “朱润月……月、月儿……月儿……”无血色的唇逸出低唤。

  “苗淬元,是我。”她推拿动作未歇,一直留意着他的神情。“我在这儿,跟你在一块儿的。”

  他欢愉勾唇,因那熟悉的干净音质。

  只是胸闷气阻一下子袭上,强忍不适,又令他五官微微扭曲。

  但……他记得,是有话要对她说的,那是老早就想告诉她的事……

  “十八岁……我、我曾见的那抹月光……一直想说,那时会开口求亲,其实是我心里喜欢、动了心,但……但月光不属我,你不属我……那时的我,恼羞成怒了,所以……所以才说那些浑帐话……朱润月,我苗大早就心悦你,是真的、真的……唔……”

  “苗淬元!”朱润月一开始就在内心喝令自己不可多想,拚了命想抑住心绪,然而心湖还是动荡起来,因眼前男人蓦地瑟缩抽搐,惨白脸色迅速转红,更因太用力喘息,眼窝周围的细小血筋绷得渗血,肤上带出点点紫绀。

  “苗淬元——”她惊喊,眼泪跟着掉,深深的恐惧感攫获了她。

  她抱住他紧绷蜷缩的身躯,对朱大夫哭嚷——

  “爹,救他!求求您快救呀!我没办法、没办法……我救不了他,求求您!”

  朱大夫二话不说,上前撩袍落坐,两手立即扳正苗淬元的头与颈,十指各落在几个大穴上,施加压力。

  他没要接手,只沉毅道:“月儿,急救药!”

  急救药……朱润月神魂一凛。她家阿娘曾经濒死,最后是靠“江南药王”卢家的独门急救药“紫雪丹”才抢下一口气,只是当年卢家仅赠一颗“紫雪丹”,之后爹带着她一块儿钻研急救药的配方,这些年陆陆续续配制,有活心、止血、舒肺等等几种,只是急救药的药性相当猛烈,平时根本不用。

  但如今已到生死交关!

  一线生机乍现,适才被击溃的定力得以重整。

  连泪都顾不得擦,她奔向角落矮柜,取出一直收着不曾用过的急救药。

  药磨为极细的粉末,装在小葫芦瓷瓶里。

  见苗淬元齿关咬得格格作响,她当机立断,用小小银勺取药末搁在他鼻下,俯首噘唇,以巧劲将药吹进他鼻中。

  朱夫人、庆来和挤在外边的医僮们看得几乎大气都忘了喘。

  可以的,能救回的。

  朱润月再舀出第二小勺,再吹药。

  “苗淬元,你吸气!吸气——”她恨铁不成钢般急语。

  一定能救,一定可以的!

  她再舀一小勺,这次吹药却是张口整个覆住他鼻端与鼻下,加重力道吹入。非常时候使非常手段,她如此重复三回,而既是爹也是大夫的朱大夫见自家闺女这么“蛮干”,仅欲言又止挑挑眉,暂且无语。

  朱润月当真不管不顾,豁出去了,只盼急救药能快快起功效,舒活病者的胸肺,在绝塞中开出一道。

  苗淬元……

  苗淬元……

  一定能救!她要他活着,好好的!

  然后,苗淬元一直绷紧的身躯终于放弛,眉峰一舒……

  没了气息。

  苗淬元!

  朱家姑娘真卯起劲儿喊人时,声清意凛,震得人心魂直颤。

  但他是喜欢听的。

  苗淬元!

  只是她这一声叫喊为何透露惊惶?她在害怕什么?

  ……是为他担忧吗?

  他其实不难受了,不仅不难受,鼻塞喉紧的症状已消,胸肺还是暖的。

  他说着话,不断告诉她,但她像听不见,哭着的脸那么可怜,让他怎么办?

  胸肺明明是暖的,有活气,他没有走远,没有走远……

  总还能回到她身边。

  掀开双睫,两眼仍困乏得很,约莫掩下眼皮,神识就能立即潜入深黑之境。但他看见朱润月了。

  房中烛火微弱,姑娘坐着小脚凳、趴在榻边睡着,那张秀润瓜子脸离他好近。她一手覆在他手上,另一手则搁在他左胸前,仿佛累到睡着之前,一直想确定他的心脏是强而有力地跳动着。

  浓密扇睫在她眼下形成两道阴影,面容干干净净,没有他在梦境里见到的那张哭得好伤心的脸。

  她没哭,那很好,她的哭脸让他心痛,觉得喘不过气,他爱看她笑,爱听她叨念,爱看她快狠准地整治人……

  爱啊……虚弱扬唇,他缓缓挪动,让额头去轻抵她的螓首,贴靠着。

  吐出一口气,他满足地闭上眼,再次陷入深眠。

  究竟过去多久,他全然不知,待幽幽醒来,趴在榻边睡下的姑娘已不在,却是一名小富泰美妇坐在圆墩椅上,正略略倾身过来,笑咪咪与他对看。

  他气息陡地绳凄,阵珠动了动,硬着头皮没调开。

  朱夫人确定他确实醒了,满意地点点头,遂从桌上保温笼内端出一只瓷盅,笑道:“既醒来,就趁热把药喝了呀。你这病啊,咱可是十二万分清楚,既用了急救药,肯定浑身脱力,不过没关系的,把这盅药喝个底朝天,再好好窝回去睡上一觉,包你醒来浑身是劲儿。”

  苗淬元岂敢让朱夫人亲自喂药。

  他忍着头晕撑坐起身,忙接过朱夫人递来的药盅,并在对方热情鼓舞的眸光中,捧着药盅慢慢啜饮起来。

  朱夫人依然满意颔首,但该念的还是得念一下,于是叹道——

  “苗大爷都带这样的病,就该懂得宝贝自个儿,你不为自己宝贝,也得为那些心里在意你,以及你心里在意的人宝贝。你且想想,倘是你一个没留神,气没来得及喘上,英年早逝了,咱们当爹娘的老早知道闺女许你,迟早是要守寡,哪儿还敢把宝贝女儿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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