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佛嫌情况不够刺激似的,上个月何教主的指定继位者忽然失踪了,保守派教众认定了必然是大法王的支持者绑走了他们的新主子,要求对方立刻释放真命天子,而这批反叛者当然打死也不肯认帐,为此两方人马的火药味再度暴升了九成九,任何行经云贵附近的旅人都可以感受到气氛的紧张性。
为了避免黑炎教发生大规模的流血冲突,朝廷──也就是仲修这个皇帝小子──下令调派两万兵马驻扎云贵境内镇压,然而“围堵”的方式或许能够治标,却无法保证将战事的祸根拔除。
唯今之计,朝廷也只能暂时采用“观察”的策略,随时留意何古咽气的消息。旧教主一旦归西,宝座的争夺战随时有可能拉开序幕,届时朝廷再从中协调,尽快使新教主的身分明正言顺下来,方能平息新旧两派的争权夺利。
“找闻人总捕头过去监视一阵子好了。”仲修哼着小曲儿,毛笔在指间转了两圈,正待批示下去。
不过……老大哥最近新婚,立刻派遣他出差似乎违反人道精神。
违反人道精神也就罢了,反正那两兄弟也没把他当人看,就怕闻人名捕以为他存心报复,故意在短期内派下新差使,到时候联合封小子追究起来,他又头大了。
可怜唷!仲修哀叹。他们俩反倒比他更大牌,这年头连皇上都得瞧着兄弟们的脸色才能办事。
“启禀皇上,太后驾到。”御书房门外,司仪太监低声奏报。
“现在?”紫毫笔从仲修的指间划出拋物线的起点。
“就是现在。皇上,赶紧把履穿妥。”贴身太监小昆子滑顺的溜到黑檀木书桌底下,掏出两只“龙鞋”。
死了!仲修暗暗叫苦,此刻正值未时的烈光时分,向来是太后午休打盹儿的好时机,他娘哪儿不好去,偏要上御书房来寻他晦气。他已经心里有数待会儿自己会受到哪方面的质询,唉!日子难过了。
“我的衣带呢?快把衣带找出来。”他七手八脚的拉拢敞开的衣襟。
管不了那么多了,外观勉强过得去就成。反正知子莫若母,太后也不期望能逮着皇上儿子私底下穿戴得妥贴整齐。
“有请太后。”他扶正衣冠,步下书案,等着母亲大人上门发飙。
熏香的午后轻风捎来粉菊的爽雅气息,御书房的门外静躺着一条丈许长的廊道。远从走道的另一端,踏哒的细碎莲步声踅向红木门外。司仪太监躬身为太后拉开门扉,素淡的茉莉馨香随着娇娆的身影袭进屋内,冲淡了屋角轻焚的檀香气息。
“儿臣向母后请安。”仲修躬身向母亲参拜。他的优点挺少的,顶多只能填满两本帝语录而已,一点儿也不多,真的!然而“孝顺”这一项倒还可以拿出来说嘴。
“皇上免礼。”董兰心轻轻挥手,香风伴着衣袖的舞动遍洒在空气间,一身母仪天下的贵气逼得旁人喘不过气来。“其它人全部退下。”
随侍的宫女、太监顷刻间走得干干净净,偌大的御书房仅留母子俩静谧相望。
皇太后董兰心虽然接近五旬的耳顺之年,眉梢眼角比起三十岁的年轻少妇仍然平滑柔润了好几分。她的美眸无法藏匿住性格中的刚烈气质,牡丹花似的艳丽五官却柔和了那份辛辣,必要时甚至足以说服别人她只不过是只有爪子的家猫。
但,聪慧的人自然联想得到,区区一介女流能在后宫三千佳丽的竞争中抢得皇后的头衔,并且顺利让自己的爱子登基为皇帝,她手段之高明、心思之灵敏,绝对不亚于擅长调兵遣将的大将军。
因此,英明的皇上背后有一位精明的太后,是文臣武将们普遍赞成的论点,至于太后私下的言行和为人如何,大伙儿就有些仿真两可了。
太后浅漾着温柔唯美的笑容,彷佛和蔼可亲的妈祖娘娘一般,贝齿轻启──来了、来了!仲修吩咐自己提高警觉。
“臭毛头!我问你,上回为娘的亲自替你招进十来名佳丽们,你临幸过多少人了?”火辣辣的炮轰彻底摧毁太后完美的形象。
此时此刻仲修便巴不得自己“无能”,如此一来就有合理的借口解释他为何极少莅临那票娘子军的寝宫。为了下一代龙子龙孙的问题,母子俩已经争论过不下两百三十回。身为一位注重下任皇帝品质的准父亲,他打从心眼里反对让自己儿子的娘与后宫里十多名软趴趴的美人扯上关系。
可能是微服出巡的次数多了,他接触过太多独立豪爽的江湖女流,因此那种少了伴随、出门就会迷路的高雅闺秀最最令他受不了。偏偏母后大人尽替他捡选一些温顺美人入宫,真不晓得她是依据何种标准选妃的。
如果早知母后的眼光倾向于乖乖牌,说什么仲修也不会将“选妃”这种芝麻蒜皮的事委托给她代为处理。
这下可好,佳人们全都迁进后宫了,他又不好直接回绝母后的好意,将她们再送出宫去。除了逃躲应尽的“夫君义务”之外,似乎没有其它上上之策了。
“娘,你不要一天到晚替我烦恼这事好不好?”
“有幸让当今皇太后为他烦恼这事的人,放眼望去还找不着半个。”董兰心从鼻头嗤出凉飕飕的冷哼。“听着,我再给你半年的时间,你非得从十来个缤妃当中挑出一个合适的人选封为皇后不可。一国少了皇后母仪天下成什么体统?”
“宫内有亲亲母后您撑着就够了,干嘛还封那些劳啥子皇后、贵妃?”他凉凉地捞起狼毫笔,就着青龙运石砚台,以松烟墨条研磨出一汪纯皂色的浓墨,铺平皇亲国戚专用的丝绸宣帛,开始画乌龟。
“我顶多再撑个二十年,二十年之后呢?”董太后攒眉的姿貌颇有和儿子翻脸的架式。
“二十年之后我八成下台一鞠躬了,届时再去担心由谁来接位也不迟呀!”
他没事人似的。“母后,乌龟的头怎么画?”
“顶端是三角形的,后面连着一截圆颈……”董兰心猛然醒悟。“臭毛头!
我为了巩固你的帝王之位,担心得眉毛都白了,你倒轻松得很,居然给我画乌龟。坦白告诉你娘我吧!你推三阻四的,迟迟不肯立后,是不是和宁和宫收留的女子有关?”
“宁和宫的女子?”仲修一脸茫然。“宁和宫哪有什么女……哦!‘那个’丫头。天!当然和她没有关系,八百年也沾不上边。”
仲修蓦地爆笑出来。他险些忘了,七天前的夜里,曾素问被闻人独傲偷偷送进宫内。为了避免惊动太后和其它嫔妃,他特意将不速之客安排于西首的边疆地带──宁和宫。
宫内统共分派十名女官负责打点曾小妮子的日常生活,外围也加派了几十名御林军看守。相关人员尽皆经过严厉的警告──不慎暴露身分与宁和宫所在地者,杀无赦。因此经过这番重重叠叠的监视,即使闻人独傲和封致虚亲自来到现场,料也没法子无声无息地溜出他的监护网。
他一直没机会前去探望她。不晓得那丫头最近如何了?宁和宫的屋宇仍然维持着旧有的模样,没被她的好奇心拆了吧?
“那位姑娘家是什来历?”董兰心的美梦霎时被儿子的捧腹大笑打碎。难得仲修主动对姑娘家感兴趣,并且遣调手下层层保护着,她原本还冀望宁和宫的新主人可以为皇室诞下第一胎龙种哩!
“不晓得。”他在脑中思虑过一回。倘若招出是闻人独傲要求他代为收留的,母后可能还觉得不痛不痒,但拿出封小子的名头招摇撞骗可就是两码子事了。
“封致虚将她托给我照顾几个月,我一口答应,也没有过问太多。”
“封致虚?”董兰心一愣。
神秘难解的光芒在她美眸中一闪而逝。封!好久未曾接触到这个姓氏了。
事情明明已经飞度过二十八个寒暑,即便连“那个人”也已过逝二十年了,但每回听见儿子提及“封”姓的时候,芳心仍然不可避免地怦动一下。
将近三十年了吗?时间消逝得何其迅速呵!
“你口中的封致虚……就是那个人的儿子?”她低头把玩皓腕上的玉环。
多年前,“他”亲手为她套上这充满占有欲的象征,霸道地叮嘱地无论如何也不准取下来,从此以后,她也真的末曾让玉环离开过自己的左右。
“倘若我记得没错,老爹好象就只有一个名叫‘封致虚’的儿子。”
“噤声。”董兰心惊慌地四下瞄了一眼。“隔墙有耳,如果让人听见你呼唤先皇之外的男子为‘爹爹’,咱们俩还活得下去吗?”
“大不了皇帝的宝座换个人来坐坐看,至于公子我要想活命倒是没啥困难的。”他咧咧嘴。这股洒脱劲儿就有几分异母弟弟封致虚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