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玩亲亲?
“谁跟你玩?本王是在亲你吗?!”他都忘了上回这么大声说话是何时之事,也许根本没有所谓的“上回”,今日实是“头一回”,是他二十二年来头一回喷气扬声,如此不淡定。
眼神陡沉,才不管她唇角带伤,他掌心罩了过去,一把拭掉自己沾在她嘴边和肤上的润意,果然擦得她小脸发皱,痛得她泪眼再次汪汪。
“呜呜呜……阿娘阿娘……痛……呜……”
气不打一处来,可想想自己竟跟一个伤到快没命的孩子较真,不由得失笑。
……算了。
若能病中安慰,就暂且当她的爹、当她的娘吧。
他掌心再落,这一次轻了许多,帮她抹开过长的额发、替她擦泪。
“把药喝了自然就不痛。”他取来搁在暖盅里的药汁,是仆妇按着老太医开的药单新熬出来的一碗,而之前熬出的三碗全废掉,没法子灌,都是一碗灌得见底,真正让她吞进去的不到一口。
“喝药。”他略托高她的上身,青瓷药碗抵到她唇下。
她瘪着嘴还在呜呜哭泣,眼睛当真拚命又拚命地瞠圆,怔怔然望着,定定然看着,红丝遍布的眸底疑色加深,却又辨不出个所以然。
“爹娘说的话,你敢不听?快喝。”趁她昏乱,他半哄半威胁。
丝雪霖本能地张口,就着对方抵过来的碗咕噜咕噜直喝,几乎没换气。
药很苦,她尝得出浓浓苦味,苦得舌根都发麻了,但阿爹阿娘要她喝药,口气那样严厉,那……那就表示药一定得喝,表示她正伤着病着,四肢百骸都叫嚣着喊疼,所以得喝药啊……得喝药才好……可是啊……他、他……这个人……
“不是爹……”灌完能苦断肠子的药汁,丝雪霖仍瞬也不瞬直望着悬在上方的那张面庞,唇瓣轻嚅:“你不是爹,也……”小脑袋瓜在男子健臂中歪了歪,努力打量。“你也不是阿娘啊……”
俊逸无端又不失英气的面庞也学她歪了歪,气过头后,心境趋稳,倒像冲破人生某道大关。他笑笑问——
“不是爹,不是娘,若然谁都不是,那我究竟是谁?”
眉间额上的火焰胎印宛若一把真火,直勾勾盯住不放的话……唔,直勾勾的眼神就跟钻木取火似,越紧盯不放,那簇火苗就会越燃越真、越烧越旺,很可能一不留神,火将燎原而起,疯狂扫过,凡经过之处不留生机。
有这样天生胎印的男子,丝雪霖知道是谁。
她知道他。
“我阿爹提过你,说……说那时你小小的,脑子里装的东西却太多了,还说……少年老成的九皇子,身怀超世之才,偏无争夺之心,不好……不妙……大大不好,大大的不妙……匹夫没有罪的,可怀里揣着宝贝儿就危险了,你没有夺嫡的心,却有当皇帝的本事,危险……危险……”
她胡乱低喃,男人骤然变脸,眉间额上的火焰胎印更加殷红,自身却未察。
峻厉目光死死瞪住她,瞪瞪瞪,一瞪再瞪,可小家伙竟半点无感。
她累极般眨眨眼,当着他沉怒面庞呵出小小哈欠,羽睫软软掩下……
竟是睡着了。
第2章(2)
“爹,您听您听啊!”
七岁小女娃在山道上蹦蹦跳跳,一路跳进年轻樵夫张开的臂弯里。
樵夫背着高过自个儿头顶的一大捆柴枝,仍轻松将孩子抱起,轻快地往炊烟袅袅的聚落走回。
“阿霖会吹曲了?”见女娃抓在手里的榕叶,他长眉微挑,清臞面庞露笑。
“阿霖会!”女娃用力点头,点得头上的蝴蝶银饰翩翩晃动。
她润颊红扑扑,很有几分欲大显身手的气势,将叶子抵在唇间跃跃欲试。
“噗……呜呜……噗……”口水喷出不少。
欸欸,结果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孩子两颊鼓鼓、双眸圆瞠的认真表情实教人发噱,年轻樵夫以为能忍住笑,却是高看自己了。他不仅没忍住,还当孩子的面噗笑出来,同样喷出不少唾沫星子,全喷到孩子头脸上。
女娃娃恼了,腮帮子鼓得更高,干脆把叶子送到亲爹嘴边,硬声硬气道——
“阿霖不吹了,爹爹吹。”
为了安抚兼赔礼,年轻樵夫遂放下孩子,连背上的柴枝也卸落,拉着孩子坐在山道旁的树荫底下,很郑重地为孩子吹了一曲叶笛。
仅凭一叶为笛,全靠内息配合唇动来调音。
一曲悠扬,如晴空一鹤排云上,把女娃郁闷的心思吹散不少,红果子般的小脸终于又露出欢颜。
“唔……阿霖什么时候才能跟爹一样厉害?”欸欸叹气,还是有些沮丧的。
“会的。”他揉揉孩子脑袋瓜,慈爱道:“得先练气,把气练足,自然就能吹得好。阿霖还这么小,等你长到爹这么大,肯定做什么都比爹强。”
女娃被哄笑了,一会儿却思起何事,又像小老头般地垮肩叹气——
“可老杜伯伯说,我是他的知己、他的忘年小友,因为我跟他是同路子的人,啥儿都还好说,就是拿音律的玩意儿没辙。”略顿。“爹,人是要讲义气的,老杜伯伯拿我当知己小友,那、那我要是哪天学会吹叶笛,他不就伤心了?欸……真难真难……头疼头疼……”边说边摇头。
身为爹的男子有些哭笑不得了。
孩子脑袋里总装着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这点孩子倒是随了她娘亲,那个令他倾心倾情、甘愿为她抛弃一切的巫苗女子。
而此际,那女子便在那炊烟升起的家中等候他和孩子。
归心似箭啊归心似箭,重新扛起柴枝,他才想一把抱起女娃,孩子却问——
“爹有当过谁的知己小友吗?”
他一愣,脑中倏地浮现一张面容稚龄、气质却过分沉稳的脸。
他笑笑道:“爹小时候没当过谁的知己小友,长成大人后,倒曾与一名年岁相差近二十岁的小友交往过,算得上是知己吧。”
“谁?谁?阿霖见过吗?”眸子因好奇而发亮。
他摇头笑,神情略显悠远,抱起孩子走在归途,口中似吟似叹——
“唯朱雀尊,身烙火焰,神火不熄,凶灾断除。翱翔云舞,烈腾八荒,开泰继统,顺皇之德……爹的这位小友一出世便带灵慧,天赋异禀,几位好作学问的大儒纷纷赞他‘具超世之才,入世如甘露降雨、蕃滋百姓’……前头有那则古老神谕已然不妙,后头再添上那几个老头子的追捧之词,情势只会更严峻,多年断了音讯,也不知是否安好?”说到最后像自言自语。
“爹……”女娃嗓声透出迷惑。
男子忽地回过神,朝女娃眨眨眼,微笑——
“没事,只是突然记起某人。”他挲挲孩子嫩颊。“是阿霖不识得的人啊,那人离咱们很远很远,不可能见着的人。”
也许那是“不可能见着的人”,一直这样以为,所以当她时不时缠着爹,要阿爹把她尚未出生之前的事,如说故事那般说给她听时,爹没有闭口不提,让她纠缠个三、五次,总能有一次得逞。
她后来才知自家阿爹是天南朝人。
也是后来才知天南朝有一则流传甚久的古老神谕,爹头一回吟出时,她只觉跟念咒似,有听没有懂,再经阿爹逐句释义之后,才弄明白那四个字、四个字排成一串的话,说的究竟是什么。
简单来说,就是身上有火焰烙印的人,那人是天南王朝朱雀神兽的本尊真灵,受神火守护,一旦这样的人物现身出世,所有恶事皆被断除,所有荒芜都成沃土,这样的人顺应天命而生。
是说,怎么爹当初说“不可能见着的人”,会来到自个儿面前?
丝雪霖从长长的昏睡中掀开眼睫,她觉得已很使劲张眸,但开的眼缝还是细细扁扁。
好一会儿才明白……是眼皮太肿。
而即使肿得不像样,透过两道细缝仍能觑见烈亲王那张好看的脸。
“醒了?很好。”
那两片好看的唇瓣动了动,入耳是从容略哑的嗓音,丝雪霖怔怔盯着,颈后已插进一袖将她托高。
她躺在他的臂弯里。
男人好看的唇又掀动,迅速吩咐着什么,随即一阵轻微骚动,她这时才察觉屋中除他之外还有好几名仆妇和婢子。
婢子送上热巾子,他接过来替她净脸,手劲很轻,跟着又从另一名婢子手中接过碗,亲自将那碗温烫适合入喉的药汁凑近她嘴边。
她闻到好闻的气味。
不是药汁苦苦的气味好闻,而是被环抱托住的感觉,她嗅到他身上的味道,冷冷的、温温的,似乎是凉薄的,又好像春日里透暖的飞絮与游丝,让她很想抓住……她觉得自己陷进某种飘忽中,被催眠似,傻望着他,脑子还不大能使,于是就乖乖张嘴由着他喂药。
一样咕噜咕噜把药汁喝到见底,终于苦得她忍不住眉心打结、咧嘴吐舌。
小脸上的伤犹在,青青紫紫的颜色甚至更深,但表情变得生动丰富起来,较前两日那张死气沉沉的脸好上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