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哪的话,应该的。”
“药呢?”
钟怜面不改色端过药盅。冯无盐当是苦茶,一口口喝来暖身子。趁这时候,钟怜又取来另一条药膏,解开她的伤布,好细心地上着药。
药膏的味道十分好闻,让人心情甚是愉快。“难怪女孩子都喜欢在身上弄花香味。”
“姑娘若想要,我也帮你弄吧。”
“不不,我现在就很好了。”冯无盐笑道。听说这药膏是祛疤,但伤口实在不小,要完全祛疤恐怕不容易。
钟怜以为她在担心,便笑道:“伤都好了,其实伤布早可以拿下了,现在就是专心祛疤就好了。”
“那以后都拿下伤布吧。”
钟怜一愣,欲言又止。
冯无盐看她一眼,又盯着臂上不好看的疤痕。“你主子不喜欢女人身上有疤?”
“奴婢不清楚……不过,男人总是喜欢毫无瑕疵的人事吧。”
冯无盐嗯了一声。这就是钟怜在她伤好后仍为她缠上伤布的原因?因为太丑?这也是他蒙着眼仍会避开的原因?可是,这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等钟怜上好了药膏,想再缠上伤布,冯无盐说道:“别了。既然都好了,就不必遮了。”她坐到桌前,画纸已经铺妥了。
钟怜没有再针对这点作劝说,跟到桌旁,轻声说道:“姑娘,天还没亮,其实可以多睡点。”
“没关系,以前我常彻夜不睡,趁着有感觉时下笔,会有出乎意料的惊喜。”冯无盐见钟怜一脸不解,温和道:“你不懂也没有什么关系,人人各有喜欢的事物。钟怜,你喜欢什么呢?”
“我?我没有想过。”
“没有想过或许才好。”话题一转,她主动问道:“你会武功吗?”
“会一点儿。姑娘怎么发现的?”
“你走路的姿态跟燕奔有点相似。你在你主子家里是教武艺的吗?”
“不,是念书给老人家听,或者侍候小少爷茶水……”钟怜见她一怔,连忙解释道:“是主子的弟弟们。主子在家中只有一位长兄,可长兄三年前不幸坠马,因而目前家里全靠主子作主。”
冯无盐喔了一声。她本意不是要探问龙天运的家事,虽然确实有那么点好奇:但,现在她真的只是随意与钟怜谈天。说来惭愧,这一路行来,其实陪她最久的是钟怜,船上有女子令她安心,她却因为个性关系不太容易与人亲近。
如今行程将要结束,她总想释出点善意与回报……因为知道回京师后,她绝不会再见钟怜。
不是钟怜不好,而是钟怜背后有那个男人。
有些事到了时候,该断则断。有些话钟怜不说,她也不会主动问。例如,这碗药她去要来,钟怜从不阻止,那表示龙天运属意事情就是要如此解决:又例如,钟怜会专程陪她过走道来到另一间房独睡,却从不劝她与龙天运同房共睡,是钟怜确实知道龙天运跟女人欢好后习惯一个人睡。
那,为什么龙天运没离开?因为累坏了?有可能。冯无盐为他下了结论,同时也在心里强调.?是她睡了龙天运,而不是龙天运睡她,是她留房间给他,不是她被留在那里。
其实心里明白自己个性是事事要出于主动才放心……虽然她的确不习惯跟人一床共睡。龙天运也是啊,一看他不喜欢跟人肢体碰触的睡样,就知道他从来不跟人睡吧……果然是体力消耗透支,下不了床。
“姑娘?”
冯无盐回过神,发现手指在空中虚画着男体的线条。她的脸微微热了下,开始打起底稿。钟怜退守一旁,不再说话。
等到天略亮了,冯无盐才倒向床上,埋进棉被里吁了一口气。
钟怜迅速收拾桌面,来到床边,正要为她盖好棉被,冯无盐突然问道:“你都给你主子家里的老人家念什么书?”
钟怜笑道:“都是些璧人的故事。老人家就爱听璧族的事,好比她们最爱听的一则故事一开国主还在草原时娶不到妻子,有天来了一个神棍,不,是大师:他指着开国主说:往东走吧,东边有你想要的美人儿。于是他跋山涉水,千里迢迢来到大晋,见着前朝灵帝,可惜,才这么一面之缘,灵帝就自尽了。从此,开国主心心念念前朝这位旧帝的美色,后来征战各地也不乏有寻找美人转世的目的,直到驾崩仍忘不了那样的绝色,这也是他一世无后的原因。每次听到这段,老人家们总是抚掌大笑。”
冯无盐闻言,表情有片刻的呆滞。“书里写的?”
“是啊。”她在宫里看的。
冯无盐见过书里写的什么开国主出生时天降祥云、天兵天将下来相助,才让一个蛮邦占了大晋的土地,却从来没有看过这样贬帝的写法……这不是暗批开国主性好渔色吗?谁敢出这种书?
钟怜见冯无盐有些吃惊,想了想又道:“金璧史上,开国主曾亲自杀了妃子,姑娘曾看过这段吗?”
钟怜回忆道:“因为那个妃子给他老人家戴上绿帽。好像是被发现跟开国主身边太监有了首尾,他大怒之下,就这样斩杀那个前朝公主。”
“……首尾?跟太监?”
钟怜掩嘴咳了一声。“前朝这种事很多,只是姑娘不知道。”
“你看的书真……杂。”全是她没有听说过的,“那,那太监呢?开国主怎么解决他?”
“明喜公公被迫殉主了。”
“明喜?”她读过金璧史,并没有明喜这个名字。通常会流传后世的,必是做了什么大事的人物,显然这个明喜不在其中。“他被迫殉主了?”
钟怜笑道:“姑娘,刚才我说的你不必当真,这就跟我在外头书上看到开国主骑着金龙来大晋一样,不一定都是真的。”
外头?冯无盐捕捉到有点格格不人的两个字。龙天运的家底到底是多深?有这样的一艘船,又听钟怜这样漏了口风,恐怕已非富人阶级,而是更往上的……打住。她想,不管发现了什么,都当什么都不知道。
钟怜没有察觉她转瞬间的千回百转,继续说道:“虽然两族融合已久,如今心性都差不多了,可在早年是不一样的。早年璧族心胸开阔,擅于自嘲,开自家人的玩笑。我们认为不管开了什么玩笑,当事人的所作所为都是一直存在的,不是后人来定。后来所言,多少失了真。我刚说的那些故事,就是后来的璧人写的。真要说历史,谁说得准?开国主当年到底是怎么下定决心东来大晋,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真相。”钟怜又笑,“不过后来发现晋人容易事事当真,所以有些文章只收在……璧人的家中。”
冯无盐道:“是啊,我差点也当真,忙着与我看过的历史对照呢。”
“姑娘也爱看书?”
“以前看,现在少看了。”
钟怜笑道:“那是我多言了。”
“不,能跟你聊这些我很愉快。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不知道的事。”
这没什么,钟怜心里想着。相较于她跟其他女官定时说笑话,开着历代皇帝的玩笑,说给谨帝的那些明明尚青春、心境却已如枯灯,彷佛待在坟场的妃子们听……跟冯无盐聊好多了,至少会给个反应。
思及此,钟怜有些犹豫,最后硬着头皮自己作主。她柔声向道:“今天跟姑娘聊得尽兴,眼见天都要大亮,姑娘可否借床角给奴婢合个眼?”
冯无盐一怔,说道:“好。”这种时候也不好意思说习惯自己独睡。她退到床的内侧。
钟怜拆下簪子散发,和衣上床。“姑娘家里有婢女吗?”
冯无盐笑笑。“曾有过。后来觉得麻烦,就送走她了。”
钟怜对于同工作不同命的婢女不表示任何意见,又状似随意问:“姑娘有姊妹吗?感情应该是很好了?”
“……我家主张多子多孙。我姊妹许多,感情倒是尚可。”至少还没跟哪个姊妹抵足而眠过。
“原来如此。姑娘,分点被子给我?”
冯无盐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依言分过去。她真的不太习惯跟人一块睡,但钟怜待她极好,怎能拒绝对方?有时她明明觉得自己心硬,连十六她们也认为她铁石心肠,偏此时此刻她发现其实自己是隐藏性的心软。
“姑娘,我们刚说到哪了?明喜公公被迫殉主了……”
“不是说假的吗?”
“人都是真的,故事是假的。真的有明喜公公这号人物,而且,他确实也被迫殉主了。”
钟怜真是个历史痴,而她不是,正巧互补。冯无盐微微一笑,同时分了心神在她说的事上,捧场问道:“然后呢?”
“前朝灵帝曾让宫里的奴婢殉主,明喜公公就是当时的一员。他是少数逃过灵帝毒害的宫里人,却没想到在开国主故去前,亲自点了明喜,要他殉主。”钟怜转过头,看着冯无盐的眼眸微合,更加轻柔地说:“明喜逃过第一次的殉葬,却逃不过第二次。因此我们璧人总取笑他,该是他的就是他的,逃也逃不了:晋人则讽他,忠义之臣怎能侍两主,他早该死了。要奴婢说……嗯,当人奴婢的,真不容易,这是我做过最出格的事:但愿姑娘你习惯了有人一块睡后,有一天再回到独睡,能够如我们璧人一样,不论悲喜,做过的事绝不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