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沉默了很久,才轻笑道:“承你吉言。明喜,金璧好吗?跟大晋比,好吗?”
“自然是好的。”明喜终于坦承了:“奴婢少时在大晋水深火热,若然不是金璧,奴婢必定活不过二十。”
男人嗯了一声。这一次安静更久,声音才自黑暗的夜里响了起来:“本想还不如不见,听见你这话,那即便是求不得,也要来这一遭了。”
明喜闻言心头一动,还来不及深想,就见男人起身,他下意识后退。
男人又是一顿,当作没有看见,笑道:“你以后,当以金璧为家。金璧于你而言是安全的。要是哪日你心里起了不安全感……”他停下片刻,似在思考,而后又笑了。
他温热的手掌毫无威胁性地碰触明喜的手腕,让他做了一个手势。“就把我当家人吧。这在我的族里是回家的意思,也是我会回来的意思。明喜,我这里是最安全的,”你可以躲在这里。”“等……”
“做一次。”语气不容置疑。明喜只得在黑暗里比了一次。男人安安静静看着他这头,过了一会儿,才沙哑道:“你先休息吧。天快亮了,朕也该回去准备了。”
明喜受宠若惊。一个帝王这样陪他大半夜的,他很感激但还是认为这种事以后少有最好。这位陛下看起来是个重情的人……待在他身边应该能够安心点,只是不太合他所认知的宫里规矩……
“陛下,您是与天同高的人,万不可纡尊降贵对底下人太好,没有一个帝王是这样的。”
“你遇过几个帝王?你拿灵帝来跟我比?”
明喜一时哑口无言。陛下这话是歪理吧……
“陛下,唯妃……”他的声音极轻,一时不知要怎么说。
陛下身上的血腥味是春来他们的吧。前朝也是如此,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只怕唯妃那殿里的奴婢全死了。
明喜自认不是残忍之辈,也绝非良善到对加害自己的人还能原谅。唯妃留下来对陛下绝非好事。他对神似灵帝的那张脸深有惧意,加上那种性情……迟早会害到小皇子,况且今日他侥幸活下来,唯妃不会放过他的。
他得好好想想,如何让陛下相信唯妃留在后宫是十分危险的。
“等你好了点,就去练身体吧。”
“什么?”
可能是明喜太过惊讶,男人的声音有了浅浅的笑意。“你连个弱质女人都打不过,真让朕怀疑晋朝男人的身子跟水做似的。”
他不是男人啊!等一下啊,陛下,他只是个太监啊……
男人沉吟着:“骑射上马杀人都练,要练不会,朕亲自教。”
“……”他病重,不能动。没人告诉他入宫混口饭吃还要学这些!他人了宫跟着老太监学识字就很了不起了好不好!
男人无视他无言的拒绝,直接走出去。
出了门,男人还记得回头掩上门,没让夜风窜进去。
外头只有一个少年太监在候着。
“丘七,明喜休养的这几日,你就跟在朕身边。”
丘七大喜。“奴婢遵命。”
他脸红红,带点羞涩,将他一张少年中性的美丽脸庞带了几分滋味出来,男人盯着他,道:“从今天起,明喜是你的师父,知道么?”
丘七闻言,连忙点头。“小七儿明日就拜师!明喜师父的后半生奴婢包了……不,奴婢会敬他一辈子的。”
“好,朕现在就要你做第一件事,去差人把朕的长刀取来。”
“是,奴婢这就去办。”
男人嘴角弯了弯,目送他退去。
当年他一进宫,遇见的第一个太监是明喜,也不知道是不是幸事。
在这座皇宫里的任何一个底下人,听见他的话只知执行不会多问,连点惊愕都没有。这种顺从固然是好,不过没有遇过不知道,他还是偏好明喜那种认为哪里不对就会委婉提醒或暗地修正,这才能让他在宫里不出错地迅速站稳。明喜是真真正正为帝王的长远之路打算的人。
至高无上的权力太诱人,站在最顶端没有人敢仰头看,哪怕他想杀谁,也就是一张嘴在动,没有人在乎这个最顶端的人最后的结局。难怪灵帝到最后会控制不了自己膨胀的欲望……
他舔了下唇瓣,上头明喜唇上的余温已经消失。
如果没有明喜……在这个他无所求的天下里,他就是第二个灵帝。
他心里很确切地知道这个事实。
番外二:明喜II
“明喜。”
明喜立即收起手里的小刀,以防误伤来人。他转身却不站起,笑道:“殿下。”
小皇子就站在那里,盯着他。
明喜眼里有了更深的笑意。他小心翼翼地抱起小皇子,而后起身。
“殿下要上哪?奴婢抱您过去吧。”
小皇子对着尾随的底下人奶声奶气地说道:“站远点,别跟父皇、母妃说。”
随即,一双小胳臂环住明喜的颈子,让明喜觉得……觉得……都快融化了。如果他在民间,早就成亲生子了,孩子肯定比小皇子大上许多,说不定也会有小皇子一样的可爱……晤,其实小皇子有那么点陛下的影子,有时候会误以为他是在抱小时候的陛下。
光是这样想,本来融化的心又迅速凝结。陛下小时候会这么可爱?他不敢想像:可见小皇子的可爱来自昭妃……明喜发誓自己这辈子绝对不会说漏以下心声——昭妃哪里可爱了?就是个暴力的女人!
“喏,我要去书房。”
“那奴婢就在离书房稍远前放下殿下,不会让人发现的。”
小皇子满意了,深觉明喜就是一个贴心的人,比谁都贴心。他的小脸凑近明喜的耳边,小声地说:“明喜,昨晚父皇跟母妃打起来了。”
本来跟在明喜后面的丘七闻言,好奇地上前一步,小皇子微微侧过头,面无表情地盯着丘七看。
丘七立即退后几步。
明喜真想回:那一定是您父皇得罪了您母妃。小打证情,大打伤身,可否告诉奴婢,陛下是断了几根肋骨?
这种话当然不能说。
前几年几个妃子又打起来时,他适巧在一旁,怎样也要装模作样上前阻止,结果不小心挨了昭妃的暴力一击,他的肋骨断了……
从此,他听从陛下的话,继续练身。然后,听着陛下残酷的旨令,跟着陛下上了战场……他是个足不出宫的太监啊!
再然后,他活着回来了。
明喜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当太监,真不容易,还要文武双全,有机智、有武力,战场上不准逃命。他个人有点小怀疑,陛下这是把他当璧人在锻链,可他是晋人啊……算了,当他发现自己身上出现薄薄的肌肉时,他竟是认为如果时光能倒流,或许他可以与春来的力大如牛一战,这么一想,当年残留下来的恐惧似乎就少了那么点。
至于唯妃……在他记忆里早已播去,如今只残留那股恶心感。
那日等他能下床后,就听说唯妃那殿里洗了两次地,一次是春来他们死后,一次则是天方亮传出唯妃的死讯。
陛下亲自下的手,在场的只有一个太监,丘七。
对外的说法是,这位前朝公主难忘旧朝,意图刺杀君王。
从那以后,丘七偶尔对他欲言又止。他一头雾水,直到一次丘七说溜了嘴,感慨前朝宫里的底下人简直不是人干的,幸而自己是在金璧陛下手下做事。
唯妃说了什么?
“果然被明喜抱着,能看到的风景变少好多。”小皇子认真道。
明喜随口答道:“奴婢是矮了点。”多亏陛下的训练,他都年过二十七了,还能长高。他已算是晋人中的高个儿,但跟璧人比,他认命了。
或许是陛下与妃嫔待他的态度并不防备,连带小皇子受了影响:也或许是有人跟小皇子提过当年的巫蛊是他这个太监发现的,因此对他有了几分亲热之意。
坦白说,他真是……受宠若惊。不管过了几年,都是受宠若惊。灵帝没有子嗣,就算有,在那样的宫里所养出的小皇子也绝不会像眼前的这位……思及此,明喜面上露了笑。
小皇子见状,用他的小脸皮在明喜面上蹭了蹭。
“明喜的脸,果然比父皇、母妃的细上许多,好摸。小冬也是。”他说的是跟在他身边的小太监。
“……”童言童语的,他还真不知要怎么回。昭妃是女人,他的皮肤比一个娘娘的还细致,都不知道该不该丢脸。昭妃个性像男人,也不在意美丑,搞得他好像很在乎一样……他艰难地回:“那是因为我们是晋人吧。”
小皇子眨了眨他黑白分明的细长眼眸,仔仔细细教导他:“明喜,不要动不动就说我们是晋人、你们是璧人这种话,我们都混在一起了。”
明喜微地一愣,眼底有了温柔的笑意,又听小皇子道:“父皇说,金璧之后,只有金璧的子民。”
明喜轻声道:“陛下说得极是。”
快到书房时,明喜放下小皇子。小皇子转头问他:“你刚在刻什么?”明喜从袖间露出刻了一半的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