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有什么不对吗?”他细细审视着她。
詹宁。
迈斯·詹宁。
萧萧的风声穿过心田。飒——飒——风中哭号着一个尖锐的名字,郑买嗣……
飒——飒——
“可以答应我一个要求吗?”她深呼吸一下。
“请说。”
“如果你真要在家里举办,就让我参加——以宾客的身份。”
德睿鹰眼微眯,试着从她脸上找出一些端倪。有问题!
半晌,他终于执起她的手,在指尖印下一吻。
“你的光临,将是我的荣幸。”
瑶光心头一头,用力抽回手,走出书房外。
☆ ☆ ☆
瑶光……瑶光……
皇后娘娘,您又跑回来了。皇上呢?
在游上林,办春日宴。
您怎地没跟去?
我去了,又托病跑回来,好闷。
娘娘,您这一托病,皇上又要白操心了。说不准,一会儿便摆驾回宫来。
别叫我娘娘,我不想当什么皇后娘娘了,真的好闷……
呵,真让您回来,您包准又惦着皇上,天天只想着回去。
现在成了皇后,规矩反而更多……我宁可像以前那样,日日瞧得见他,行动却更自由。
娘娘,事无样样好,总是有得有失啊。您的“得”,多少人求都求不到。
我不在乎虚名头衔,只要他真心待我,那就够了。倒是你,瑶光,我想念你……
您不也一样天天看得到我?
那不一样了,瑶光,不一样了……
不一样了。
瑶光张开眼,从床榻上坐直了身子。夜色朦胧。窗外,一、两颗稀疏的星闪着,正是漏断人初静的时刻。
月色清淡朦胧,凉凉的透进室内,筛落在地上,奇异地连她的颊也有几许淡凉。
她轻轻往脸上一触,冰冰的水珠子凝结在指尖端——是清泪。
啊!久违了,泪。
她把脸颊埋进手心里,起码有五年不曾从梦中醒来是带着泪的。今夜的梦境,又是被什么触动了呢?
“瑶光,你睡沉了吗?”门上响起指节的轻叩声。
她迅速抹抹脸。“还没,有事吗?”
门外的人顿了一下,声音是熬夜过后的疲惫。“柜子里的咖啡喝完了,你说买了新的,我找不到。”
她现在这样一脸水糊,不想走出房间去,只好说:“给我几分钟,我一会儿泡好就送过去给你。”
门外的人又停了更久,然后开口,“你的声音不太对,你没事吧?”
“没事……”她没来得及说,他就自动推开门走进来。
她弯起腿,把半张脸藏在曲高的膝盖里。
高大的黑影轻巧的穿过半个房间,撩开床前的纱帐,床沿陷了下去。
“你哭了。”惊奇的问声之后,德睿温热的探采过来。
瑶光藏不住脸上的暖湿,把脸颊撇开。
“你怎地这样不懂得尊重人?”话中虽然是抱怨的,语气比平时低柔了一些。
床沿的暖气整团移到床上来,现在,他和她并肩躺在被褥上了。对她,不能事事讲求尊重,不然就没戏唱了。
他侧着身,一只手臂支着脑袋。
“做恶梦,还是想家?”
黑夜让一切都显得平和,即使是平日里明争暗斗的两个人,也犹如成为参加过同一场战役的袍泽,可以枕在草地上,同望着整片灿烂的夜空,聊些心情往事。
“做了梦,不过是好梦。”既然赶不走他,她索性躺平在床上,望着头顶的纱帐发呆。
他的体热挨着她,若在平时,那是威胁性很强的事。今天晚上,那份热却犹如窗口的月光,或头顶上的纱帐,暖暖的罩着她。
“梦见什么?”他低沉的声音有催眠人心的效果。
她不答,沉默了很久之后,忽然问:“你相信永恒的生命吗?”
“那要看是以什么方式形成的‘永恒’。”他也翻正躺平,陪她一起盯着顶上的纱帐。“像爱因斯坦,贝多芬,雨果,达文西,老子,达摩……这些人的生命虽然结束了,他们留给后世的精粹却是深远的,在我眼中,他们已经获得了永恒的生命。”
“你相信凡人也能得到永恒的生命吗?透过一次又一次的生命转替,如我白天说的那样?”
“你是说,类似佛教徒口中的‘轮回转世’?我们基督徒不讲轮回呢!”他低笑起来,“我们相信末日来临将有一个大审判,受审之后,善者可以进入神的殿堂,那就是永生了。”
“所以,我今天说的故事……你不相信那是真的?”她试探。
“你自己都说了,那只是一个乡野奇谈。”他侧过身子面对她,撩起一绺青丝在指间流转。
黑暗中,再度沉默了许久。
她忽然盘起双腿坐了起来,定定注视他。
“如果我说,那是真实的呢?”她的眼在黑暗里炯炯灿亮。“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某种方法能让人类累积前世的记忆,一世又一世的活下去,形体虽然每隔七、八十年会换一具,灵魂却恒远是古老的那一个;普通人的‘一辈子’对他们而言,只是生命中的一个‘阶段’,他们的‘一辈子’则截止于地球毁灭的那天。你相信有这样形式的永生吗?”
他也盘腿坐了起来,膝盖抵着她的膝盖,气息混着她的气息。观察她良久,没有回答。
“嗯?”她轻声催促。
“我的理性告诉我,答案是否定的。”他浅笑,白牙在黑夜中一闪。“我的感性却告诉我,无论你说什么,我都应该点头同意。你说,我该听谁的好?”
“我不知道。”她避开他专注的眼眸。
“那你帮我听听看。”他扣住她的后脑,徐徐的按到自己心口上。
怦,怦,怦——心跳声稳定而平缓。
怦,怦,怦——
她右耳紧贴在他的胸前,听觉系统中只有他的心跳声。怦,怦,怦——
心跳声和着空气的震动,奏成一首慢板的旋律。
所有烦杂的声息都退出她的神魂外,没有人声,没有车声,没有雨声,连那缠旋已久、萧萧狂呼的风号,也在千里之外……
“听出来了吗?”他的声音暗沉低哑,嘴唇轻触她的另一只耳朵。
怦怦,怦怦,怦怦——
他闻起来有香皂的淡爽,皮革的雅致,和一种独一无二的气息,与他的心跳声一样,标记出“方德睿”的存在感。
“它在说……”合上眼,嗅着他的味道,她昏昏然有点想睡。
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
“说……”
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
良久无语。
他拨开掩住她容颜的发,只看见一张沉睡的素颜。清艳的脸庞枕着他胸口,显出难得的脆弱怜人、毫无防备。
从以往便一直贪她形貌上的美,他从不否认这一点。然而,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看着她不胜柔弱的娇态,一种意绪,痒痒的,徐徐的,从颈项穿过胸口,直直透进心底,附着那阵笃定的跳声,怦,怦,怦……
以前是贪她的美,以后呢?
他叹了口气,为什么偏生对一个外表柔情似水,骨子里却如此执拗的女人动心?
他随即又轻轻一笑,低头在微启的红唇间印下一吻。
“我真是自找苦吃。”
第四章
十一月的纽约,其实已相当冷沁。日头往西沉下之后,仿佛也带走了最后一丝人气。夜晚的纽约沉在醉生梦死里,除此之外,便是见不得天光的黑巷。
瑶光漠然的打量着屋内的一切。
她很习惯这样了——站在一段距离之外,冷眼看着旁人上演他们的恩怨与情仇。因为除了这种方式,她不知道生命还可以有其他的视野。
仅仅是一扇玻璃门之隔,室外只有冷寒寒的风,和孤寂的星影;室内却盛满笙歌舞榭的欢声,缤纷的笑语。
许是隔了一层玻璃的缘故,连那欢声笑语也显得薄弱而易碎。空气中,华艳的圆舞曲芽过落地玻璃,散几朵音符给阳台上的孤影。她和室内的歌舞升平,只隔着寥寥数公尺的距离,中间的疏离感,却像是隔了千万里。
脑中幽幽扬起曾听见过的一首歌曲,或许是心意贴近吧!当时只听了一次,就这么把它记下了。
告别白昼的灰,夜色轻轻包围,这世界正如你想要的那么黑;霓虹里人影如鬼魅,这城市隐约有种堕落的美。
如果谁看来颓废,他只是累,要是谁跌碎了酒杯,别理会。
她背靠着石护栏,身后是万丈红尘,也是万丈深渊,一不小心栽下去,就什么也没有了。
楼一高,萧萧的风声就显得凄厉。飒……飒……
瑶光茫然的仰头望星空。她在这里做什么呢?这样陌生的国度,连星星都是沧凉的。
夜再黑,也遮不住那眼角不欲人知的泪;夜再黑,也能看见藏在角落的伤悲。
夜太黑,它又给过谁,暖暖的安慰。
夜太黑,酒精把一切都烧成灰。
夜太黑,谁也没尝过,真爱的滋味。
抬头望月,月影也沧凉。那偷了灵药的嫦娥,常年栖住在阴冷的广寒宫里,品尝隔世的孤独,她一定很寂寞吧?碧海青天夜夜心,偏生波涛荡漾的海不是她的,绵延广袤的天也不是她的。而夜呢?太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