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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8 页

 

  “嗯。”

  “让你来跟娘亲拜别,别哭了。”

  “好……”

  娘亲?啊,是了,前阵子呼延恪“强娶”了她,写了婚书,拿走了琅琊郡封邑。

  这老奸巨猾的狐狸……

  呼延真真的松开手,朝她盈盈下拜,磕了几个头。

  兰十三蹙起眉,极不乐意地,想开口,声音却堵在喉间。

  “真儿,为父要你一个人去琅琊,你怨我吗?”

  “不怨。爹爹要留在宫里照顾十三、太后跟两位小公主,孩儿明白。”呼延真一边用袖子抹泪,哭得一脸眼泪鼻涕,“孩儿只是舍不得……舍不得十三受这种苦……”

  “还叫十三?”

  她呜呜咽咽地哭。“母……娘亲……娘……”

  “别用她的袖子擦鼻涕,她爱干净。”

  “对不起!”呼延真努力地忍,却还是忍不住抱着她的手臂压抑地嚎啕:“十三,你不要死!等我回来……我一定……一定替你报仇!”

  那哭声教人心烦,真想叫她不要再哭了,不要再抱着她的手;她哭得……哭得她的心好慌!

  呼延恪将呼延真拉起来,在一旁细细地嘱咐交代。她知道他有多爱这孩子;为了呼延真,当年呼延恪不惜得罪小皇帝,而今却要把心爱的孩子远远送去那他看不到的地方,她可以想像呼延恪的心有多痛。

  “要用功念书,离科举还有三年,莫负为父的期望。武艺万不可放下,你资质普通,要更下工夫,不但要有能力自保,还要有能力护人。

  “去了琅琊,没有为父在身边,你绝对不可以像过去一样骄蛮任性,每过半年为父会去考较功课,如有半点轻忽,你不只对不起为父,也对不起九泉之下的亲娘跟继母。过去你太怠情,往后万万不可再犯那些错……”

  灯影摇曳,站在呼延恪面前聆训的孩子个子娇小,只长到父亲胸口,小太监的衣裳穿在她身上像个布袋,明明记得兰欢总叫呼延真“胖大福”,现在突然成了瘦竹竿,如果兰欢看到,不知道会怎样的心疼。

  真想叫呼延恪别再叨念了,呼延真才几岁?十三?还是十四?一辈子活在笼子里的小金丝雀,怎一开笼放飞就要她雄鹰展翅?别逼她啊,别把我们这辈的肮脏水泼到他们身上!

  她想说话,可是开不了口,闷闷的气堵在胸口,连眼皮都沉重,突然想到:唉啊!呼延恪这只老狐狸,他真真是什么都敢算计,连她跟女儿也算计在内了!明明呼延真不用来见她,不用来搞什么拜别继母,可他偏要!为了怕女儿离了身边不知道上进,他居然连这种下流招数也使出来——为了呕她;明知道她会心疼不甘,他也非要用呼延真来这么狠狠地戳她几下。

  兰十三气得很,原本动不了的手指居然微微颤了那么一颤,堵在胸口的那口恶气往四肢百骸钻去,一股椎心刺骨的疼痛让她额间冒出冷汗。她心头倏然一惊,原本无知觉的四肢竟然知道要痛了?

  看着呼延真慢慢走出去,她想招她回来。别去,别去琅琊,别去念书,别去习武,就当你那肥肥傻傻的胖大福就好了。

  最重要的是别上你爹的当,他就是只该死的老狐狸——

  “别去……”

  使劲睁开眼,眼前一灯如豆,锦华宫里静悄悄的,只有呼延恪还在灯下疾书;他脸色凝重,双鬓早霜,眼下有着淡淡青影,原本俊朗无匹的男儿如今从骨子里泌出一股深重疲惫,居然老了。

  见她睁眼,呼延恪来到她跟前,轻轻地抚着她的脸。他温柔地哑声问道:“怎么醒了?饿吗?”

  这几年来他每日为她运功疗伤,进展虽然不快,但她的身体总算稍微好些,每天清醒的时候稍长,也恢复了说话的能力,虽然被废的武功与内力再也无法复原,但至少已经不再像过去的活死人。

  “真儿……”

  呼延恪将她拥进怀里,抱着她走到贵妃榻上坐下。“她到霍家庄了,你不用担心,我们的人护着她,兰欢也在。”

  “欢?”

  “他也很好。不是告诉过你了?他回北狼继承狼主之位了,眼下应该已经备齐兵马准备回京了吧。很好的孩子,你把他教得很好。”

  兰十三闭了闭眼睛微微一笑。这么多年的漫漫长途,如今终于得见一线曙光。

  “真儿,欢,他们……相认了吗?”

  呼延恪沉默地垂眼看她。这件事她提了好多次,最是上心。

  “你……你还是不允?不允……”

  他可容得他们相见、相认,却绝对不愿意让呼延真嫁给兰欢;过去如此,现在如此,恐怕未来也是如此。

  去他的天下大义,去他的报仇血恨。她只想知道,她所锺爱的那两个孩子能不能生生世世平安相守。

  “对,我不允。”呼延恪声音转冷,“只要他回朝登基,他们就永不能相见。”

  “你……”兰十三气坏了,死命想起身,力气却小得可怜。当年她全身筋脉都被挑断,四肢更是被废个干净;但兰七能摧毁她的身体,却不能摧毁她的脾气与性格。

  呼延恪深吸一口气,牢牢抱紧她,不让她挣扎。“嘿,你关在这里几年了?打从出生到现在,几年了?我知道,你跟我一样舍不得真儿吃苦对不对?我不能……我不能看她被关进这笼子里。我可以助兰欢回朝登基,甚至可以留在这里辅佐他,为他立后择妃。我可以看他成家立业,看他子孙满堂,但他是皇帝,他是皇朝唯一的皇帝,燎皇唯一的儿子,我不能要求他只立一后,我也不相信他能做到。但真儿太傻了,嫁给兰欢,她唯一的命运就是在这里守到死。”

  “你才傻!你全家都傻!”兰十三气得发昏。

  “是,我是傻,我女儿也傻。我们不傻,怎么会——”呼延恪一窒,哽住的话却是怎样也说不出口了,他放下兰十三,默默走出宫外,不发一语。

  望着呼延恪那僵直的背影,兰秀无言地闭上了眼睛。

  这男人聪明一世,千般算计却总勘不破情关。勘不破孩子的情关,勘不破自己的情关,真真是傻的。

  两人相爱哪里不是天堂?两人相恋却不可得,哪里都是炼狱,怎样的自由都是苦,得不到的苦,说不出的苦。

  默默望着呼延恪,兰十三的眼里微微湿润。爱不得的苦,她最是了解不是吗?即便朝夕相对又如何?

  永京闹鬼了。

  刚开始只在皇城内传出鬼哭,但陆陆续续地,有人看到浴血的卫士、宫女、太监,惶惶然在内城游荡,缺胳臂断腿的,没了脑袋的,穿着血衣缩在树影里呜呜咽咽地哭着。

  “你有看到我的头吗?”

  “请问,你有看到我的头吗?”

  皇城内人心惶惶,守夜的禁卫军抖抖瑟瑟抱成一团,稍大点声音都能教他们吓破胆子。

  接着愈闹愈不像话了,鬼魂从皇城里游荡出来,夜半歌声随着白衣飘飘荡荡,日落后茫茫雾霭便滔滔滚滚淹没整个永京。

  巫女浇酒魂魄空,

  玉炉焚火香迎风,

  魑魅魍魉台前坐,

  纸钱窸窣舞长风,

  雨冷香魂悼朋客,

  秋坟鬼唱酆都歌……

  永京沦为鬼都,到处都有鬼,到处都见鬼,衙门刚开始还派人出去抓扮鬼的恶人,但几个捕头衙役接连暴亡后连衙门都怕了!

  那些暴毙的捕头衙役死状凄惨,七孔流血,满面惊骇,他们临死前到底看到怎样恐怖的场景?

  随着时间过去,愈闹愈大,愈闹愈恐怖,永京的百姓不仅在夜里紧锁门窗闭户不出,甚至有些大户人家忍受不了而逃出永京。愈逃愈多,随着各州县匪乱暴徒四起,原本相对安全的永京人却纷纷往外逃,半个永京都空了。

  他当然不相信有鬼。

  俊帝兰七独坐皇帝寝宫,手里端着一杯御酒,角落雾霭幽幽渺渺飘过来,他只是冷眼看着,不惊不诧。他目光如电,表情冷鸷,就连那缥嫩的雾霭也彷佛会在他冷厉残酷的目光下退散;皇帝的威能,太强大。

  这世上若有鬼,那就来找他啊,来找他索命,来找他复仇。他是真龙天子,区区鬼怪又能奈他何?更何况这世上根本没有鬼。

  有鬼就有神;既然有神,那些人怎么会死在他手里?

  如果有神,就有报应、有轮回、有世间缘法,那他真的真的很期待啊……

  酒一杯杯下肚,他的神智却依然清醒,没有半分动摇。夜更深,远处秋千上依稀可看出一道嫩黄色身影,幽然随着月色荡潆。

  持杯的手一颤,溅出几滴琥珀色,望着那秋千上娇小纤细的身影,他突然有些痴了。

  秋千旁掩着唇笑得那样明艳动人的,可不正是三姊?

  恍惚记得那个春日,雪还没溶化,遍地雪白间冒出点点嫩绿,暖暖的阳光轻巧地从云间透出点点金光。

  十三穿着一袭嫩鹅黄软袍坐在秋千上,那颜色衬得她柔软甜美,是天地间最美好的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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