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云在她的耳畔细慰轻语,低沉的声音发挥效用,她的剧颤终于在他的安抚中渐渐平息。
他仍然在她的眼前,没有坠入深渊,没有消失。
这一次。终于。
☆ ☆ ☆
受尽惊吓的小女孩总算睡了。
小村庄里年近八十的老医生来替她诊断过,确定她除了皮肉伤与会作几天恶梦之外,没有其他后遗症。
几位关心过度的婆婆妈妈在小木屋里乱转了整个晚上。叶以心帮小女孩洗澡的时候,她们便挤在各个角落煮饭、烧水、聒嚷。总算该喂饱的人都喂饱了,该洗的锅碗瓢盆也都洗好了,一群女人才依依不舍地抱几下女孩,回到自己家去。
郎云从头到尾坐在客厅接受英雄式的款待,并且随时警告自己,不能跳起来大吼,然后把所有电灯泡全赶出去。
木屋里终于只剩下三个人。他渴望地盯住那张大床,为什么此刻占据半边床的人不是他呢?
方才替小女孩洗澡时,她自己也顺便洗好了。这是郎云的另一个怨念,为什么和她一起关在浴室里的人不是他?
她的娇颜残留着温润的红泽,他非常相信那是因为自己存在的缘故,一个多小时前的热水澡不应该来抢功劳。
她咬了咬下唇,终于轻声说:「如果你不嫌那张沙发太小,晚上你可以睡在这里。」
这间屋子里还有另一处地方是他想躺的,但他不会太试自己的好运。
「谢谢。」郎云懂得把握自己能把握的利多。
她水眸一转,瞄见餐台上的一个物事。
「医生把听诊器掉在这里了,我拿去还他,你帮我看着小卿一下。」她怕小女孩突然醒过来。
「好。」
女主人出门之后,郎云先估算一下,不动声色把小女孩送到别人家的成功机率有多少,由于三个人突然少了一个实在太显眼,于是他决定放弃。
他参观了一下木屋。其实太多地方好探索,因为室内完全没有隔间。较让他意外的是,他并没有看到她丈夫的影像。倘若心心对那个张国强旧情难忘,为什么家里一张相片都不摆?
「心心姊……」女孩困乏地揉揉眼睛。
他缓步走到床畔。「心心姊有事出去一下,马上回来。你需要什么东西吗?想不想喝水?」
小女孩一发现他的存在,眼睛瞪得大大的。
郎云知道她很怕生人,也就不坐在床畔安抚她,只是站在她看得到的地方。
女孩定定和他对视许久,眼中有一抹奇特的神情,让他也不知不觉地跟着专注起来。
终于,她探向衣领间,掏出之前紧握住的幸运符。
链子取下,递向他,郎云接过来细细观察。
这是一条很普通的项链,一般浪漫爱情文艺片里常见女主角佩戴的首饰,炼坠是一颗可以打开的鸡心,左右两边各放一张拇指指甲大小的肖像。
他想,八成是小卿父母留给她的纪念品,微笑地打开来看。
他猜错了。鸡心的右边是叶以心,照片里的她看起来比现在年轻好几岁,而且笑得好开朗,眼眸里全是闪闪发亮的幸福,浑然不似现在的轻郁迷蒙。
「这是何时拍的照片?」他的眼神温存。
小女孩怯怯伸出五根手指。五年前。
他探手拍拍她的头,再把视线移往左半边那一格──
然后,郎云发现,他正看着自己的脸!
第八章
当办公室门突然被人打开时,郎霈正在沉思。
坐在总经理办公室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曾经短暂地占据过这个位子,当时世界在他的四周倾倒,他不足以力挽狂澜。
郎霈仍然不太相信现在的自己可以,可过去半个月,公司一切正常,重要干部坚守自己的岗位,员工照样尽心尽力,所以他开始想,或许这个位子坐起来没有他想象中困难。
当然,半个月的时间,也还不足以证明什么。
他把皮椅往后转,望着信义计画区的繁华。父亲晚年来开始信起风水一说,故很反对大哥将办公桌摆这种方位。根据风水学师父的说法,主事者背后一定要有一面实墙,靠山才会「稳健不倒」,但大哥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依然照自己喜欢的方位摆设。
想起郎云,郎霈的嘴角浮现一抹笑。
郎云向来是他们兄弟中跑在前头的那一个,不只是排行,在各方面都是。他和所有人一样深爱这个大哥。
郎云具备天生的领袖气质,永远耀眼闪亮,虽然他常说自己在广结善缘方面比不上弟弟,但郎霈很清楚,那只是因为他不想花时间虚与委蛇。当郎云想要的时候,他可以让自己变得非常迷人。
相形之下,郎霈就比较暗沉一点,个性带点温吞。若说郎云是太阳,他便是习于在夜幕里出现的月亮。约莫在他这个年纪,郎云已经能够运筹帷幄、独当一面,而自己一直只适合辅佐的角色。
郎霈很清楚自己的本质,也乐于当一个辅助者,所以一般豪门兄弟常见的竞争,并未出现在郎家二子身上。
也所以,当大哥放手走开时,郎霈完全无法接受。
接着,总经理办公室的门便打开了。
郎霈把皮椅转回正面。第一眼他没能认出那个男人,之后才讶然唤出:「大哥?」
郎云一身陈旧衣着,肤色比以前黑了一个基调,整个人却前所未有地英气逼人,眼中的火焰让郎霈感到不解。
「大哥,你跑到哪里去了?突然丢一句你要休假,什么事都没安排,就整个人跑得不到人影。」
郎云大步逼近。
某样物事临空飞过来,郎霈下意识接住。一只心型的炼坠盒子。
「有件事或许你可以为我解惑一下。」郎云开口,嗓音反常地平静。
他打开,看见那两张照片。
「我不懂,你希望我提供什么样的解释?」黑眼把所有情绪藏住。
「比方说,为什么一个五年前是『植物人』的男人可以拍下那张照片。」他对弟弟手中的炼坠点点头。
「你从哪里弄来这个坠子?」郎霈并未正面回答。
郎云步伐平稳,绕过桌子后,将弟弟转过来面对他。「告诉我,在我『昏迷』的那三年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生命是你自己的,你自己记不全,反倒来问我?」郎霈冷扯一下唇角,推开椅子站起来。
两个男人身量差不多,眸中的警戒程度也差不多。
「你们骗了我。」郎云冷冷吐出。
「错了,是你骗了我!」郎霈握紧双拳。
「我?」他瞇起眼。
隐忍了七年的不满终于在这一刻决堤。
「你以为我这七年来好受?你不是那个站在书房里看爸爸一夜苍老的人,也不是那个站在会议室里看着一堆股东和元老向你叫嚣的人。你两手拍拍一走了之,什么事都和你无关!那我呢?我又凭什么应该承担这些?」
「从头开始,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郎霈用力推开他,大踏步到办公室中央。「我只知道我在日本读到大三,有一天爸爸突然打电话来,狂吼狂叫地把我唤回台湾。等我赶回台湾的时候,你已经失踪了。」
「然后呢?」
「我问了家里的佣人,他们只知道有一天晚上你冲回家里,和爸爸关在书房里,不消多久两个人爆出激烈的争吵声,接着你夺门而出,从此未再回来。我回家那天距离你们的大吵已经快一个星期了,我一问爸爸发生什么事,他怒气未消,只丢一句:他没你这个儿子!接着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再也不肯出来。
「我那时才二十一岁,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小子,对人生丝毫没有经验,突然就被放在一群嗜血的股东元老之间,我毫无盟友,每个人都想把我拆成碎片,而爸爸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放弃了整个世界,我亲爱的大哥甚至比他更早一步,直接一走了之,你教我如何自处?」
郎云先不理会弟弟愤怒的指控。「接着就发生了那桩植物人车祸事件?」
「植物人车祸事件是个神话!你从未昏迷过,而是出走了三年。」郎霈尖锐地回答。「你和爸都不在,接下来公司无人掌舵一团混乱,我回家求爸爸出来,不然就是告诉我你在哪里,让我去找你回来,爸隔着房门只说了一句:你不会再回来了,要我当你已经死了!不久报纸就出现公司发的新闻稿,说你出了车祸变成植物人,从此以后不会再出现在公众间。」
「爸爸要发言人这么说?」郎云简直不敢置信。他心目中的父亲,虽然性格火爆却深爱着儿子们,尤其母亲去世之后,他们的感情更紧密。是什么样的争吵会让他们俩如此决裂?
「不然还有谁?我连拿你随时会回来的谎言搪塞都不可得。」郎霈冷笑一声。
「我不懂……如果当时没有车祸事件,那么我记忆中的撞击是何时发生的?」
「三年后。接下来你消失了整整三年,公司越来越乱,财务越来越不稳,直到有一天,警方突然打电话来,说南投山区发生了一桩严重车祸,他们在驾驶人身上找到几张名片和写有家里新电话的字条,我听了他们的描述,觉得这个男人很像你,于是和爸爸连夜赶到南部去,失踪三年的人就这样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