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楼梯间……”无预警地,何本心提起了这件事。
她的思绪顿时被这句话给打散,没料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提起。
“那个、请你不要介意,我只是一时找不到方向,慌了手脚而已。”
听了,何本心浅浅一笑,道:“如果是私事,我不在乎你要怎么哭,你高兴痛哭一整个上午我也管不着;但是,既然你在我的手底下工作,我就不希望你因为工作不顺就掉泪。”
她怔愣了下——连哭都不行?到底有多无良啊?
“那只是情绪的发泄……”她企图为自己平反,“有时候,负面的情绪发泄完了,才能再次振作,不是吗?”
“在技术部门,眼泪无法克服困境的。”
“但……”她试着解释。
“如果只是十次的退件就让你几乎要投降,”他却打断了她的话,“那你真的该好好思考一下去留。未来,你必须学会的技术会愈来愈复杂,而不会愈来愈单纯,如果这关你过不来,你不只是会很辛苦,还会很痛苦。”
这话,已经说得够直白了。
扛得住就留下,扛不住就滚蛋。他需要的是人材,不是废柴。
之后,他摆摆手,说时间也不早了,要她先下班,其他的明天再说,他却自己留在会议室里,沉思。
无来由的,他想起了那天在咖啡厅里,替她速写的那张肖像画。
其实,这半个多月以来,她有多努力,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的位置就在她的左后方,上班时她做了哪些事,他一目了然——每天早上,她总是比别人提前一个小时进公司、比别人晚两个小时下班?,中午休息的时候,她会简单带过一餐,然后抓紧时间小睡一会儿,下午再战。
她就是一个这么苦干实干的女孩。
可是,该怎么说呢?那是一种直觉。即使她很努力、即使她付出了很多,但他总觉得——也许她并不是真心喜欢研发。
既然不喜欢,为何如此拚命忍耐?
他坐在那儿想了半天,想不出个所以然,干脆放弃,早点回家洗澡躺床比较实在。于是他断然甩去杂思,起身离座,熄了灯、关了空调,步出了会议室,却差点和路过的欧阳昭撞上。
“唷?你怎么还在公司?”欧阳昭讶异地看了看他,问道:“你这几天是吃错药吗?”
“我还真希望只是吃错药。”
“不然呢?工作量多?”
“没事。”何本心笑了一笑,摆摆手,“有空再说吧,我先下班了,你也别老是住公司。”
显然,他不想谈。
又经历过两天的苦熬,她那该死的盆栽终于过关了。而且,不只是盆栽,还有路树、垃圾桶、破旧的纸箱等等,全都过关了。
因为这现象太不寻常,所以她一点成就感也没有。她合理怀疑,何本心肯定是再也不想继续忍受她,于是干脆把物件收下来,自己修改还比较快。
这样的念头,让她再也无法振作。
在茶水间泡咖啡的时候,她一直在思考着:该不该提辞呈了?什么时候提比较恰当?口头提吗?还是书面好?
这里是她人生第一份工作,提辞呈也是人生第一次。离职的各种疑惑让她好苦恼,可让她更苦恼的是——她居然还有那么一丁点儿的不舍。
天,她到底是有多自虐?
银色的汤匙在杯里搅啊搅的,搅了三、四十圈了,她仍浑然不觉。
“在发呆?”
一个声音自她背后传来,她吓了一跳,回头望了眼。
是制作人欧阳昭。
“啊……”她一时困窘,随口胡诌,“我、我正在想建模和贴图的事,想到都出神了,哈哈哈哈……”一阵干笑,有点心虚。哪是什么建模与贴图?此刻她脑袋里所盘算的事,或许跟“逃亡”比较有关系。
“很吃力吧?”欧阳昭又问了句,“我看你好像从报到的那一天起就一直加班到现在。”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令人猜不透他问这句话的用意。
“嗯,有一点……”她苦笑了下,道:“大概是我不够聪明,一直抓不到他想要的是什么,小小的地上物弄了半个月才做出来。”这不是抱怨,倒像是忏悔。
“他怎么说?”
“欸?”
“本心退件的理由。”他倒了杯温水,转过身来,啜了一小口,“他要你重做或修改的时候,总会说个原因吧。”
“嗯……”她侧头,思忖了半晌,才道:“他说,风格不对,无法整合……我也不太懂那个意思。”
听了,欧阳昭点点头,却反问了她一句,“你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她摇摇头。
“那句话,通常代表你做出来的物件,摆放到游戏里会严重破坏画面的平衡感。”
她皴了眉,似懂非懂。
“那就好像你过去在做网页的时候,上面的Banner是清新可爱风格,下方的图素却全是走写实冷酷风。这样的落差,当然无法整合在一起。”
“啊、原来如此!”她恍然大悟,却无法释怀,“可是,他明明可以直接告诉我的,不是吗?”何必让她苦苦兜了这么大一圈?
欧阳昭露出了一抹浅笑,道:“通常,学美术的人都比较心高气傲些,禁不起别人碎念。所以,他向来就是点到为止,不会具体指使属下该怎么做。”
“为什么不?”她不懂,领导者本来就应该要具体提出方针,不是吗?
“如果今天他具体告诉你该怎么改、该怎么做,甚至是亲自动手修改你的工作内容,那么事后的功劳与成就,究竟算谁的?”
她一时答不出话来,压根儿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以前,本心会亲自修改属下的作品,”欧阳昭则继续说道:“退件两次还不到位的,他会亲手自己下去做调整,可后来发生过一件事,有个离职员工拿着这些本心改过的作品,去应征了别家公司的主管职,惹出了一些着作权的纠纷。从那时候开始,他就不再帮属下修改任何作品了。”
这一番话,让她恍然大悟。正因为这工作是属于“从无到有”的创作性质,于是“谁才是真正的作者”就变得非常重要。
“居然是因为这样……”她低喃,一股说不出的愧疚悄悄浮上心头。本以为只是纯粹的刁难,没想到背后竟有这番复杂的考量。
“总之,你好好加油吧。相信我,能当他的部属是一件很难得的事,别轻易放弃。”
第4章(2)
闻言,她苦笑了下,挖苦自己,“万一他先放弃我怎么办?”
“他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她可没这种自信。
“因为他从来不加班。”
“……蛤?”她愣了下,这什么跟什么呀?两者之间有何关联?
“你不懂?”
她摇摇头。
“他是不加班主义者,也不让属下加班,所以你会发现你周遭的同事通常六点就会准时走光光了。但是,他跟我说过,如果不让你留下来加班,就算你回家了八成心思也还在公司里,所以他也加班了,他担心如果他下班了,你若遇上了问题、临时找不到人问怎么办?”
于是,他每次都刻意留下,直到她下班了,他才跟着离开,并不是为了监视她有没有偷懒。
这真相太震撼,她愣在那儿,耳根渐渐泛热。怎么办?她突然好想大哭,不是伤心的那一种,而是自责。
“这样,你懂了吗?”
她只是点头,胸口闷得让她说不出话来。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她看了下时间,七点半左右,果然研一的美术部只剩下她与何本心两人;若是以前,她八成会在心里咒骂……老天,这魔王怎么不赶快下班,每天紧迫盯人,不累吗?
她突然觉得,那样的自己,幼稚得近乎可笑。
桌上那杯刚泡好的咖啡,还冒着阵阵白雾,这一杯是她打算用来提神,好让自己可以续战到九点,不过显然现在是没有必要了。
最后,那杯咖啡全进了洗手槽,她简单收拾了桌面、关了电脑,然后背起背包,走向何本心的位置,礼貌性地打声招呼。
“总监,我先下班了,拜。”
“好,明天见。”他只是稍微抬头看了她一眼,回了一记客套的微笑,没多说什么。
这是意料中的反应。进到这个部门转眼也快一个月了,这期间,她理解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何本心的亲切笑容,只是内建功能,不具任何意义。
如果有任何女人因为他的笑容而动了真心,那她就是白痴……例如她。
“等一下。”
突然,在她转身打算离去的同时,他开口叫住她。
“嗯?”她回头。
“以后……你还是直呼我的名字吧。”这句话,他说得有些不自在,“这个部门里,没人会叫我‘总监’的。”
她先是呆愣了几秒,连忙点头,“啊、好的,总监。”
办公室内顿时沉默。
“呃……”尴尬。
“你真的知道我的名字?”
“当然!”
“你脸怎么那么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