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阿爹只管做他好气派的“绮流年”班主,闲时轻蹙那两道好看的斜飞浓眉,叹问“蝶儿怎地连煮顿夜宵与夫君吃也不会?”
当时五岁的小珠衣正钻在阿娘那些锦绣如天衣的美丽戏袍中,一回头看见阿娘纤细的身子微微一颤,沉默了一瞬,然后低低颔首,“夫君莫恼,蝶儿这便去。”刹那间,小珠衣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吃吃吃,阿爹去吃大粪好了!
所以,谁要嫁人哪?
往后她唱够了戏、挣够了金子,定要买上三五个面首来伺候自己,凭什么投胎当女人就得处处受憋屈了?
阿娘,您在天之灵千万别伤心,阿衣来帮您出这口恶气!
玄极道长看着怨气滔天的风珠衣,有些怔怔,半晌后长长一叹。
“小施主,令堂许是为历劫而来,待修得功德圆满之后,自与尘世无挂碍。可小施主命不同,路不同,又何必因噎废食呢?”老道长诚恳中带着一丝疼惜地劝道。
“老道爷,您也不用再劝我了,阿衣是驴脾气,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风珠衣脸上的郁郁之色忽地一扫而空,精神抖擞志得意满地咧嘴一笑。“我呀,是要干一番大事的,就是撑死了也不后悔!”
“……”三清祖师呀,弟子哑口无言了该怎么破?
“老道爷,天色不早了,我也该下山回家啦。”风珠衣突然自袖中神奇地变出了一只小匣子,笑咪咪地递给他。
“这是?”玄极道长不解地接过匣子。
“我听说您道观前后种了那么多桃树,是因为喜欢吃桃花酥,这匣子里是阿衣独门秘制的“风华绝代姹紫嫣红桃花醉”,又名“缱绻如梦一抹红艳艳”,您先吃着,合口味的话,下次阿衣来抽签时再帮您带来啊!”话毕,也不管玄极道长脸上变化多端的复杂感动惊喜神色,风珠衣习惯性地腾空一甩水袖,身形如飞仙翩翩而去。
其身姿其风华,已隐隐有当年乃母之七分神韵了。
“这京城,又要热闹了。”片刻后,老道长喃喃自语。
看着手上那只小匣子,玄极道长忍不住感动的微微一笑,珍而重之地掀开来这风华绝代姹紫嫣红桃花醉、缱绻如梦一抹红艳艳──……这是什么鬼啊?
一颗红蛋上面黏两朵桃花就想打混过去?珠衣施主,你给老道回来!
风珠衣急着赶下山除了天色将晚,雨路难行的原因外,最重要的是明儿可是魏国公府老公爷的八十大寿,“绮流年”是堂会上压轴的重头戏,今晚戏班里人人从上到下都得绷紧了皮,准备打明晚那场大硬仗!
“小娘子,咱们的马车轮轴子坏了,这可怎么办才好?”守在山脚下的婢女笛女哭丧着脸焦急地道。
马车夫耶奴满头大汗,还蹲在马车边试图修理。
她蹙了蹙眉,又抬头看了看四周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尽管雨丝细如毛,可入冬的天儿冷,淋久了也不是好玩儿的。
“不成,来不及了。”风珠衣毅然决然地道“耶奴,你和笛女先回道观请老道爷收留你们一夜。”
笛女有些惊讶,“小娘子,那你呢?”
“我先骑马赶在城门关闭前回城,明儿一早就派人到道观接你们。”
“这怎么能行?”笛女大惊失色。“小娘子,你素来娇弱,独身上路万一遇上了山贼怎么办?不说旁的,就是天色渐晚地湿泥泞,要是马蹄拐了──”
“呸呸呸!能说点吉利的不?”她没好气地翻了翻白眼,可因着眉宇间流光如醉、娇媚入骨,还是让耶奴和笛女都看痴了,等回过神来时,自家小娘子已经毫不客气地打马跑远了。
第1章(2)
风珠衣虽说平常在戏班里也是娇滴滴养出来的,可跟她那个清俊如玉、柔弱无力好推倒的大哥一比,还多了几分英姿飒飒的锐气,嘿嘿,想她平时私底下也没少走马斗鸡……咳。
但见山林中一个红衣大氅包裹着的娇嫩妩媚少女伏身在马背上,策马狂奔,端的是绮丽同潇洒挂勾,风流和豪迈并肩,真真好不迷煞人也。
可下一刹那,身下马儿忽然踩着了一方尖锐硬石子,马蹄瞬间一拐──
“啊啊啊……”风珠衣猝不及防间,只来得及紧紧护住自己的头脸,却还是坠马落地,滚成了一个惨不可言的小泥葫芦!
“哎哟!我的娘啊喂!”她摔得晕头转向,骨架都快疼散了,好不容易翻身坐起的时候,已是满脸满身泥水湿答答,哪里还有半点娇态媚色?根本连长什么样儿都认不清了。“笛女,你这乌鸦嘴!唉,我的老腰啊啊啊……”
拐着蹄子的马儿在不远处打着响鼻,长长马脸一脸无辜地看着她,模样甚是委屈。
“知道了知道了,不是在说你。”她懊恼地摆了摆手。
这么一摔,绾好的娇凤髻全散了,更显狼狈不堪,她烦躁地随手抽出了歪歪斜斜的白玉簪,以指随意抓了长发粗略绾成了一团在头顶,用簪子束好,露出了饱满的额头和娇小如瓜子儿的脸蛋。
“大黄来,给我瞧瞧蹄子。”
马儿大黄却自顾自地嚼起路边一丛半枯黄的草来,浑不知“赏脸”两字怎生写得。
“好好好……有你的!”她咬牙切齿,神情阴恻恻地道“今晚就吃马肉烧啊……”
黄干脆以马屁股背对着她,继续嚼嚼嚼。
气得风珠衣索性坐在泥地小水塘上,自暴自弃不起来了。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在这里坐到地老天长胡须长虱子……的时候,忽然隐隐听见了落地如雷的轰轰马蹄声,声势之大,彷若有千军万马袭来!
风珠衣猛地一惊,一时也不知该欢喜自己或将得救,还是担心自己不会当真遇上山贼了──是说笛女,你那张嘴好的不灵坏的灵,出门忘记刷青盐了吧喂?!
风珠衣下意识地拢紧已经看不出是红是黑的脏兮兮大氅,正想要躲到一旁的大树干后头,可下一瞬那雷霆般的奔驰蹄声已近跟前……
她以为自己眼花了。
……只有一人一马,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阵仗威势?
“兀那小儿,你可是摔马了?”跨坐在体膘身壮漂亮黑色骏马上的是个高大健硕的蒙面骑士,压低的玄狐帽檐底下是她平生见过最奇特、最美丽的碧眼……
没错,她定是眼花无误,哪里有人眼珠子不是黑的呢。
可能方才坠马的时候姿势不对,净摔在脑壳儿上了,所以她现下才会眼花撩乱、头晕目眩、心跳加速……欸,等等等等──
“兀那汉子,你叫谁小儿呢?”她那张泥巴小脸上只余一双晶光灿烂潋滟溢彩的大眼睛,却气势丝毫不逊于对方。
不要以为他生得这般体魄伟岸就可以狗眼看人低,就算她全身上下都是泥巴水,也比京城九成的小娘子们还有女人味儿哪!
风珠衣全然忘了自己方才随手束了个童子髻,大氅密密包裹住了娇小却玲珑有致的妖娆身形,倾国之姿全被烂泥巴糊了满脸。
完颜猛低头看着坐在泥地里的“狼狈小儿”,碧眼掠过一丝笑意。“哟,脾气挺大的呀!”
“好说好说。”她哼了声,烦闷不悦地努力爬站起来,亡羊补牢地拍打着湿泞泞的大氅,尽量站挺得有气势些。
“小儿,要不要搭便马一乘?”明明赶着回京,可见这小儿那副倔强的模样儿,他不知怎地脱口而出。
风珠衣拍着泥大氅的动作蓦地一顿,先是一喜,随即心生警戒地仰头瞪着他。
“你该不会是拍花子吧?”她才不想胡里胡涂就被拐去卖了。
“本侯……咳,你有看过这么器宇轩昂高大俊美通身贵气的拍花子吗?”完颜猛骄傲地抬起形容优雅迷人的下巴──可惜给蒙面的布巾挡光光了。
“那可说不定,偷鸡也得蚀把米,拍花子打扮得人模人样拐带的才多呢!”风珠衣满眼精明之色。
可惜是聪明面孔笨肚肠……
完颜猛双手抱臂,高倨马背上地睨着“他”,唇畔扬起一记冷笑。“行!今儿本──我就从善如流当上一回拍花子了!”
她浑身寒毛倏炸,随即心底大大哀了一声──风珠衣叫你嘴贱!不瞎逞意气会死吗会死吗?!
四下黄昏天暗,荒郊野岭的,要是这男人发狠先对她“这样那样”,再弃尸荒野,她也只有一缕芳魂归离恨天,从此面首是路人啊!呜呜呜……
“呃,那个……刚刚全都是一场误会。”她瞬间摆出一本正经样,字正腔圆地道“这位壮士,其实方才我是试探您来着,后来经过印证,您果然是天外飞来侠义一高人,就是来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的,小……人甚是敬佩,在此见礼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风珠衣被看得觉得头顶都快烧起来冒烟儿了,心跳得厉害,满满的底气自脚底板流逝得一滴不剩。
“你──猜我信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