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九九 > 霉神与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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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旁人没能听明白的低语,梅无尽倒一清二楚,她语调中,不存半点欣喜,仅有惊慌,自然不会是重逢交好的故友。

  梅无尽已经确定她的身分。

  当年,买通恶徒,毁福佑清白,那位处处刁难人的窑子姑娘。

  “不,不是她,这么多年过去,她若还活着,怎可能一点都不变,一定不是她……”女子仍在惊讶自语。

  “他们”是谁?!

  一道声音,重重贯入女子耳膜,森寒彻骨,教她不由得一震,她慌张望去,发现周遭无人听闻该句质问,独独她……

  她才以为是自己幻听,那声音更加凛冽,几乎要穿破双耳,愤怒至极:他们三人是谁?!你花钱买通的那几只畜生?!

  恰巧楼外一阵轰隆雷声,宣告风雨欲来之势。

  女子吓一大跳,总算察觉有异,是、是她做了那般丧心病狂的缺德事,上天在谴责她吗?!

  这样的误解,让她双腿发软,险些跪下,唯唯喏喏在心里慌乱回话,生怕稍有迟疑或扯谎,就要遭受天谴:是、是西五巷的杀猪蔡……和、和他两名朋友,我不知他们姓名……

  骤雨突降,楼外一片白蒙蒙。

  梅无尽无心再问,转身便走。

  他家徒儿,可淋不得雨,要尽快找到她。

  一点都不难,他在福佑身上施过护术,弹弹指,不就来到她身边。

  她蜷缩在一堆破竹篓边,抱紧双膝之余……边吃烧鹅。

  梅无尽失笑,变了把纸伞走近,为她遮雨。

  她没抬头也知是他,一迳咬着鹅腿,可抱着整只烧鹅的手,微微颤抖,脸上倒已恢复了平日面瘫,就是脸色仍旧白。

  她黑发微湿,尚不至于危及泥身安全,几道水痕蜿蜒她脸庞,明知并非泪水,却扎了他的眼。

  他拿衣袖为她拭脸,她貌似乖乖领受,木然咀嚼鹅肉。

  越是平静,越是教人瞧了不忍,痛,钻入了心底。

  他宁可她抱着他哭,怨天怨地怨命运捉弄,也别是这样,一副……不知如何撒娇求怜,独自舔舐伤口的模样。

  把徒儿捞进怀里,不管烧鹅沾了襟口一片油腻,他轻抵她发漩,低叹。

  她眼窝热热的,却流不出泪水,因为是泥躯,连眼泪这种东西,亦无须存在了吧。

  倒也不是真的想哭,乍见那女子时,心里是慌的,对她的惧意,好似不曾消失,既怕她,又气她,一丁点都不愿再和她有瓜葛。

  本也真以为,不会再有相遇时,怎知梅无尽带她来用膳之处,竟是她的故乡,难怪她觉得“仙宴膳坊”无比耳熟……那是城里最高贵的食坊,手头宽裕才吃得起。

  “我一直想问她,为什么恨我……可又怕,她回我‘没有理由,就是恨’,那种无论我如何努力、如何示好,也改变不了的答案,像我后娘那良久之后,她慢慢开口说,声嗓是持平,努力想压抑颤动。

  “那时,我站在边坡,跳下去之前,心里想着,我好恨她,做鬼也不要放过她,定要去找她索命……我这辈子,第一次恨人,恨得那么深、那么刻骨……”

  若非断气之际,遇上了梅无尽,她那口难吐的怨气,或许真会将她拉进仇恨深渊,让她在鬼差到达之前脱逃,去寻她最恨之人,犯下错事。

  “是上辈子。你的这辈子,从拜了我这个师尊才开始。”他轻声纠正。

  不,她的这辈子,从决定跟随梅无尽回去的那一刻,便重新展开,一个无忧无虑、无烦无恼、无怨无恨,让她舒心的新人生一福佑默默心想。

  “我现在没那么恨她了,只是仍怕,对她……很难不畏惧,一见到她,过去种种,一下子全涌上来。”于是,她便逃了。

  真正想逃离的,是上辈子的人生,恨不能远远抛诸身后,永不忆起,无论是敌是友,是故亲,是旧邻,她全都不要了。

  “果然你这性子,要恨人也恨不久,说什么做鬼去索命,九成九会被道士收掉吧,你呀,张牙舞爪一点也不适合你,你还是乖乖吃烧鹅吧。”他轻拍她后脑杓,手劲温柔,仿似安抚一只幼猫。

  她闻言,竟还笑得出来,在他怀里,惧意,轻而易举消融。

  有师尊真不错,抱着暖呼暖呼的,胸膛厚实,虽然时常做些蠢举,说话没个正经,笑起来玩世不恭,可是……她全不讨厌。

  手掌像自有意识,环过他腰际,揪紧他背后衣料。

  难以想像,有朝一她会将一位“霉神”抱得这般紧,并且眷恋这股心安。

  那时刚进冥城,误会是他给她倒霉一生,可是天天都在心里骂他呢。

  “……人生,若能只烦恼烧鹅吃几只,那也很好。”她吁叹。

  “在为师身边,你尽管只烦恼吃烧鹅,天塌下来,有为师顶着,你就放心依赖为师吧。”他在她耳畔低语,声嗓轻巧,浅若春风拂过,足以带走所有阴霾。

  若无上世种种,现今的她,会过着怎生的日子?

  被卖入窑子,已注定她送往迎来的命运,可她这性子,不娇不柔不讨喜,又不懂得侍候人,怕是挨不完老鸨教训的板子,她也无法想像,任由那些不知姓名的男子,随意狎玩自己……

  或许不该这么两相比较,但遇上梅无尽之后,对旧事的怨怼,日益减少,若非偶遇故人,她已有多久未曾想起?

  之前有个词儿,福佑一直不懂,今儿个,似乎碰触到了一点点的边儿一别无所求一就是指这么一回事吗?

  揪紧了掌心里,他那藏青色抱衫,在她的小小世界里,似乎已拥有一切,再没有可以更贪求的了……

  上世恩恩怨怨,不敌此刻静谧安详。

  伞外的雨声,扰不过伞下圆满。

  她对旧事释怀了,有人却不。

  回想蜷缩雨中,写满苍白与恐惧的那张脸蛋,梅无尽压抑不下胸腔忿火,焚痛着理智,尤其当夜阑人静,他抹开一片水镜,察看了她短暂的上世。

  冲动,原来不过是件那么容易的事。

  尤其越是怜惜,越是对贱待她的人心狠。

  暗巷中,月隐星稀,浓夜淬着隐隐杀机。

  周遭宅舍早已熄火就寝,除偶尔几声虫鸣狗吠,街道徒剩死寂静悄。

  方才短暂急促的求救声,此刻也归于平静,仿佛前一刻的杀戮,未曾发生。

  梅无尽半具身躯隐于暗夜,眸光森寒如冰,高傲无情,注视逐渐断去生息的三名男人,当魂魄离躯,他手一扬,将三条魂体击个尽碎。

  “禽兽不如,何须再入轮回,转世为畜生都是抬举。”他轻嗤,冷看魂飞魄散的光景。

  三名男子,非他亲手所杀,他不过释了些“神等级”的衰息,让这三人遭遇以性命为代价的霉运,死于非命。

  他双手不沾半点腥血,杀人于无形,一颗绊脚的小石,一块落下的砖,一根突出的竹篱,轻而易举就能取命,天地万物,皆能为他所用。

  劣神榜上,梅无尽看似最和善,实则最心狠,上天创神造物有其真理,按照每一位与生俱来的天性,扬其长,隐其短,若由梅无尽司“瘟”,怕是毁天灭地,也不眨眼。

  在他笑容底下,是冷睨众生的绝情。

  越绝情,能力越无害,反之,越心慈,背负力量愈强大,天道昭昭炯明,循守正规,方成日月运行。

  思及三名男人对福佑做过之事,让他们轻易死去都太便宜他们,梅无尽寒着颜,践碎魂体飞散的最后一点微光。

  今晚,不止这三个男人的死期。

  福佑曾颤着嗓说,做鬼也不放过的那人,他同样想说,做神,亦不容池逍遥快活。

  没错,下一个,他找上了刘全的小妾……无故视福佑如仇的女子。

  第八章 旧事(2)

  这一夜,她了无睡意,临窗遥望孤月。

  一是为下午,在膳坊遇见神似福佑之人,诱发诸多回忆。

  一是……丈夫未曾踏入她的房,此刻,又是宠幸新迎回府的小嫩妾了吧。

  打从窑子被赎身,成为刘全众多小妾之一,她的宠爱,来得快,去得更快,她虽美,毕竟出身不光彩,半点朱唇万人尝,入了刘家,遭受自诩书香世家的妻妾排挤轻视。

  一开始,丈夫会捍护她,斥责那些刁难她的妻妾,然而次数一多,丈夫失去耐性,同时,另一名更年轻可爱的女子赢取他全盘注意,他乐于追逐新鲜,心思自然不愿浪费在她身上。

  揽镜卸除了妆容,取下满头珍贵珠花,漫漫长夜的顾盼,盼来又是一晚的心酸徒劳,镜中容颜未老,眼神却无比憔悴。

  她经历了太多,好的坏的肮脏的,足以磨损一个女人的美丽年华。

  看着镜里的自己,不由得回想起膳坊偶见的容貌,她都变成这副模样了,若那人是福佑,又岂可能维持当年相貌,岁月停驻,不曾前进?

  定是自己眼花……深受良心苛责,才会误将旁人认作是她。

  “我那样待你……你是否恨我?多年来,却不曾有半次梦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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