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这一站,又是一个多时辰。
敏敏眼观鼻、鼻观心,即使双脚打颤、后背痛得像百根针在剌,依旧强忍住。
未时,关骥和薛虹茜醒来,丫鬟瞅准时机进屋禀报。「大爷、大奶奶,章姨娘还在外头等着。」
闻言,薛虹茜咬着下唇,这是想坏她名声,害他人认为她性子刻薄?想到这里,微微的不豫浮上眉尖。
关骥更生气,掌心往桌面用力拍去,杯子一震,重重跳起。
她绝对是故意的,她非得这样固执,非得逼他低头?!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屋外,看见她全身僵硬得像木偶似的。
「你这是在做什么?」他大声斥喝。
关骥的吼声将敏敏拉回现实,她眼前一阵阵发黑,实在没力气回话,但她仍努力张大双眼,企图看清楚眼前的男人。
他还是背着她山前山后到处跑的骥哥哥,他还是有好吃好玩全端到自己跟前的骥哥哥,
可是他怎能这样生气,彷佛她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她只是守本分啊,莫非在爱情面前,任何的枝枝节节都该被消灭,而她就是其中之一?
「苦肉计得在在乎你的人面前才有用。」
话说得残忍,他的心并不好受,他承诺过章叔的,可是她这般固执,他真不知道该如何待她了。
她知道的呀,是他自己说的「章叔不在了,你是我最在乎的人」,她信了他的话,可他现在却说他不在乎她?
「所以?」敏敏衔起一抹讥诮的笑意。
她的反应剌激了他,他用力地抓住她的双肩。
早已被太阳晒伤的双肩被他这一捏,更是剌痛难耐,她痛得冷汗直流,却固执得不许眼泪往下坠。
「你想怎样?你要怎样?你希望怎样?!」他忿然问道。
她淡淡反问:「我能想怎样?我能要怎样?我能希望怎样?」
她也盼着有人指点明路,是时局逼得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明知今日进山、明日枯骨,她也不能回头。
望着他,她淡淡笑开,可是其中却有着浓浓的悲哀。
这天晚上,敏敏发热了。
身为小妾,不是生病就有大夫可看的,得先报到大奶奶那里,但大爷发话了,章姨娘的事不得传进内院。
敏敏的背和肩膀痛得厉害,脖子脱皮,脸颊敷过大半天冷水依旧红肿剌痛,再加上冷汗不止,热风交替,岂能不生病?
怀素看不下去了,劝道:「都发热了,姨娘先歇歇吧。」
敏敏坐在桌子后方,提笔写字,虚弱地道:「疼得厉害,得做点事分散心思啊。」
「要不,我去夫人那儿要点伤药。」
越过大奶奶往上禀报这种事,要是传到骥哥哥耳里,她真成了心机重的小人了,她甚至都可以想象其他人会怎么说她,不过是个姨娘,一点小伤就大摆仪仗,当真以为从宫里出来的就是公主?
「没事,我写点字,待会儿就睡,你先下去休息吧。」姨娘身边只配了一个丫鬟,哪能让她守夜。
怀素见她坚持,不放心地道:「奴婢就在邻房,姨娘有事就喊一声。」
「别担心,下去吧。」不就是晒伤吗,而且发热只要流流汗就行了。
怀素离开后,敏敏继续写。
她满脑子想着那个有着亲切温柔笑容的男人,她以为入府那天他会送她一程,她以为将军府的围墙难不倒他,关府的围墙自然也挡不住他,她以为即便成亲了,他们还可以像过去那样彻夜长谈……
是她天真了,她不在乎名声,可他在乎呀,他是堂堂的蜀王,怎能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儿,至于那些日子,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呢?她一直不敢认真分析两人之间是什么关系,她粗略地把两人定义在朋友范畴,可是骗谁呐,男女大防,除了亲情、爱情,哪能保有纯粹友情?
也许于他,不过是场游戏,可是该怎么办?她不想结束这场游戏,她还想同他诉说心事,还想听他讲讲那些令人无法想象的世界——
知道吗?珍珠竟然是蚌壳的泪水;知道吗?不是所有的鱼都得活在水里,知道吗?北方有神鵰,为了训练孩子飞翔,会把孩子推下断崖……
人生狭隘,一亩三分地限制住她的视野,对他,她有说不出的崇拜与羡慕,她但愿自己能生出双翼,高高地飞出去,去看看他认识的世界。
所以就算只是游戏,只是南柯一梦,她也想继续。
进关府的日子,没有想象中辛苦,不必勾心斗角的生活,让人颇感惬意。
你呢?好不好?很忙是吧,我与你不同,闲得不知道做什么好,今天看着墙角的蚂蚁窝,发了两个时辰的呆,真怕来一场大水给淹了,要是没了蚂蚁窝,往后我不知道要对什么发呆……
她密密麻麻地写了两张纸,全是报喜不报忧,字句里没有忧愁,只有悠闲与想象出来的快乐。她把纸条放进竹筒里,系在灰灰和小小的脚上,打开窗户,让它们振翅高飞。
迷迷糊糊间,敏敏睡着了,可她睡得不沉,只是觉得疼痛远离了。
黑色身影从窗子飞入屋里,小春平静的双眸燃起怒火,关家还真是厉害,才短短几天就把好好一个人养成这副模样!
敏敏轻轻一个翻身,晒伤处摩擦到床褥,痛得她直皱眉。
小春的视线落在她的颊边和颈侧,一片红肿,严重的地方出现焦褐色,该死,她伤了!几个纵身,她离开关家后院,再出现的时候,身上多了个包袱,她拉开棉被将包袱藏妥,才又离去。
天亮,敏敏被晒伤痛醒,身子一动,发现棉被里有东西。
她狐疑地坐起身,拉开棉被一看,居然是个包袱,她赶紧打开来,里面有话本、药丸药膏、甜点,居然还有卤鸡腿?她笑了,顾不得皮肉痛,她跳下床,把门给闩上。
她迫不及待拿起鸡腿用力啃着,天哪!她有多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了,欧阳神厨,她怎么能够不爱他?
幸福感来得太快,让她差点儿招架不住。所以他来过了?他愿意让游戏继续下去?她可以用友谊之名继续解释他们的关系?
太好了!
「章姨娘,大奶奶有请。」
放下碗筷,敏敏跟着喜儿到擎风院。
这个院子她很熟悉,小时候经常来,院子里的木樨树还是她和骥哥哥一起种下的,骥哥哥曾对下人交代过——
记住,她是这个院子的主人,随时都可以进来,她要什么,都可以带走。
那时骥哥哥是真心宠爱她的,可惜,如今一切都已不同了。
敏敏终于见到传说中的薛虹茜,鹅蛋脸,新月眉,樱桃口,一派温柔。
原来骥哥哥喜欢这样的端方女子。
「章姨娘请坐。」薛虹茜道。
「谢大奶奶。」敏敏大方坐下,既然对方想当贤良人,她便成全她。
薛虹茜审视章若敏美丽娇妍的五官,心中微凛,这样的对手,是女人都会感到危机重重,她暗暗告诉自己,不能与章若敏为敌,眼前她虽然占上风,但往后她没有赢的把握,怀柔方为上策。
「我可以喊你的名字吗?」薛虹茜再次抛出善意。
敏敏轻轻勾了勾嘴角。「大奶奶随意。」
薛虹茜温柔地握住她的手,道:「对不起。」
敏敏不免失笑。「大奶奶何出此言?」
「我知道你与相公的关系,若我没出现,你们会是一对人人称羡的夫妻。」
不知为何,这话听在敏敏耳里,莫名有种黄鼠狼给鸡拜年之感。「大奶奶的意思是,想成全我和骥哥哥?」
「对不起,我办不到。我深爱关骥,想要和他相守一世。」
「所以?」
「敏敏,我不是坏人。」
「理解,我才是坏人。」敏敏飞快接话,她就是坏人姻缘的坏女人。
薛虹茜刻意忽略她的讽剌。「我与关骥门户不对,却深爱对方,为此关骥坚决出兵伐吴,这是场艰巨危险的战争,但他想用一场弥天功劳,换得皇上赐婚。
「他的坚持让我感激、感恩,我对天立誓,此生只嫁给这个男人,他凯旋归来,我便当他的妻子,伴他一生,他埋骨沙场,我为他守身当寡妇,这辈子我跟定他。敏敏,你能明白这样的感情吗?」
她越是这样,敏敏越觉得自己坏透了,罪恶感已经让她无处可躲,薛虹茜还想怎样?她不耐地道:「别拐弯抹角,把话敞开了说,大奶奶想要婢妾做什么?」
「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们,相公从没忘记对章叔的承诺,他还是疼你的。敏敏,成全我们好吗?」
真真是天大的笑话,堂堂嫡妻竟低声下气请求婢妾的成全?
「大奶奶希望我怎么成全?离开关府吗?」她忍不住问道。
薛虹茜深吸口气,迟疑片刻后道:「是的,你愿意吗?」
果然!可是她怎么能答应?她前脚一离开关府,肯定会立刻出现一顶轿子把她给抬回宫里,所以她只能硬起心肠回道:「婢妾费尽心机才得嫁进关府,岂能自毁长城?实话说吧,除非死,我不会离开,或者你希望我去死?可以的呀,你是主子,我是婢妾,你有权将我杖毙,也能赠我七尺白绫。大奶奶敢给,婢妾就敢收,这样的成全,如何?」